原标题:仰光斯特兰德酒店与沙奇士兄弟的南洋岁月
从茵莱湖返回仰光,在精品酒店浆过的洁白如新的床单上休息一阵后,直奔斯特兰德酒店,又点了那念念不忘的神奇蘑菇汤和提拉米苏,立刻抚慰了一路舟车的劳顿。
进入20世纪初旅行者兼作家毛姆、吉卜林和奥威尔体验过的斯特兰德酒店的时空,猛地将外面街道的杂脏乱和酷热难耐的天气隔绝在外。这里的一切那么舒适,又那么“文明”。黑白色为主调的大堂装潢,装有空调,亦不忘安置热带风扇,孔雀开屏造型的成对大藤椅,缅甸手工精细的漆器点缀着墙上的泛黃照片。酒店职员现场弾奏的缅甸弯琴竹排琴,美乐萦绕,奥威尔《缅甸岁月》中的英国俱乐部仿佛再现。
今日的斯特兰德酒店外观似乎并不很出色,内里却有着英伦风的低调奢华 本文除注明外均为 黄向京 图
茶几上,一朵粉红玫瑰花娇嫩欲滴,四周土黄底色、红玫瑰图案的欧式墙纸,描绘着大象路过花草丛林包围的仰光大金塔。斯特兰德酒店和莱佛士酒店一样,也是由来自伊朗伊斯法罕的亚美尼亚家族移民,上世纪知名酒店业者沙奇士兄弟(Sarkies Brothers) 所建。
今日斯特兰德酒店大厅内孔雀开屏造型的成对大藤椅,背景墙上是泛黃的旧照片
奥地利旅游记者作家安德列斯·奥古斯廷与妻子卡罗拉自1980年代起,开始住在莱佛士酒店研究、撰写《世界最闻名酒店》系列东南亚篇。他们除了挖掘出莱佛士酒店测绘图,还在2003年写了一本《仰光最闻名的酒店——斯特兰德酒店难以置信的传奇故事》。在斯特兰德酒店购得这本图文并茂的书,我在颠簸长途小巴上看完,于是对沙奇士四兄弟在酒店业的发迹史有了初步了解。四兄弟分别是:马丁(Martin,18521912),季格兰(Tigran,18611912),阿维耶(Aviet,1862-1923)和阿尔沙克(Arshak,18681931)。他们曾是陆上丝路成功的贸易商,但随着苏伊士运河于1869年开通,苏伊士运河连通地中海与红海,提供从欧洲至印度洋和西太平洋附近的最近航线,蒸汽船开始登上远程交通大舞台。沙奇士兄弟敏锐地感受到经商大环境的变化,从伦敦乘蒸汽船到马来西亚,开始进军从未踏足过的酒店业。
来自亚美尼亚的萨尔基奇兄弟与家族在东南亚留下了珍贵的酒店遗产 资料 图
沙奇士兄弟与其家族在东南亚一共建造了以下酒店:槟城的槟城东方大酒店(E&O)(建于1884年)、升旗山顶上的克拉克(Crag)酒店(建于1905年,安缦集团后重建)、新加坡的莱佛士酒店(建于1887年)、海景酒店(建于1923年,已拆)、仰光的斯特兰德酒店(建于1901年)以及印度尼西亚泗水Oranje酒店(建于1911年,现为泗水满者伯夷酒店)。沙奇士兄弟于1891年在东爪哇省还建造了一座度假别墅Jambe Dawe,后也装修成殖民风格的卡蒂亚韦加亚酒店,酒店周围有各种印度教寺庙。
沙奇士兄弟第一次将产于伊朗里海的鱼子酱带到东南亚。他们在各酒店结合欧洲餐饮的卫生标准和亚洲当地特色,创造出入乡随俗的版本,比如在新加坡的午餐菜单中增加了咖喱,在仰光引入英国化的印度美食“咖喱肉汤”(Mulligatawny)。他们在槟城和新加坡的酒店经营得非常成功,然而在仰光就没那么顺利了。
新加坡莱佛士酒店(左)和仰光斯特兰德酒店的旧行李牌设计如出一辙(图片来自《斯特兰德酒店难以置信的传奇故事——仰光最闻名的酒店》一书)。
阿维耶和季格兰两兄弟于1892年在仰光伊洛瓦底江渡口上岸,当时仰光城全部人口不过25万。他们看中下榻的斯特兰德街道92号一栋12间客房的木屋,不巧屋主刚续约,于是两人在附近Merchant街道买下英缅酒店,更名为“沙奇士酒店”,不料经营几年就倒闭了。二人并没有放弃,之后再度买下斯特兰德街的木屋重建为斯特兰德酒店,1901年开张时,与路透社、托马斯·库克旅行社等位于同一条街上。酒店很快被选入“世界最闻名酒店”名单,为当时来到仰光的旅行者服务。
斯特兰德酒店1901年开张时,与路透社、托马斯·库克旅行社等位于同一条街上 资料 图
1906年,仰光当地报纸报道:斯特兰德酒店设有60家客房,包括60英尺x25英尺的饭厅、一间画室和一间有六张桌子的桌球房,配备电灯与风扇。酒店墙壁与地板都用柚木建造,房间饰以缅甸原创油画。现在听来没什么,不过这些配置在当时绝对是超前的,要知道,仰光于五年后才有公共电流可以使用。
以缅甸风景与风俗画闻名的英国东方派画家劳勃·凯利(Talbot Kelly,1861-1934)于1905年曾住过斯特兰德酒店,他形容当时的床只有床褥、枕头与蚊帐,连床单也没有,气温永远不低于98华氏度(约37摄氏度),才明白,即便连丝质床单也难耐如此闷热潮湿的气候。
1983年的斯特兰德酒餐厅 资料 图
好景不常,沙奇士家族最小的兄弟阿尔沙克出名地爱嫖赌,为人慷慨大方,将酒店视为私人社交场所,频频让客人赊账。1929年,股市崩盘,一堆客人、赞助人和朋友无法还债,阿尔沙克在精神高压下病逝,旗下酒店被令清盘还债,沙奇士家族宣告破产,没有保住他们在新马与仰光的酒店。只有泗水的满者伯夷酒店,倒是在沙奇士家族手上一直维持到1969年。
斯特兰德酒店在1925年易手给亚美尼亚的餐饮业者,接手的管理层仍以“沙奇士”这个名字命名酒店的酒吧。日据时期,酒店变成日军驻扎地,沦为稻草混合马粪的马厩,酒店一度交由日本帝国大饭店管理。尽管酒店门口两位门房是地道的长袖衬衫、腰裹笼基、夹指拖鞋的缅甸男人,但酒店一直以来只以美元结账,直到今天仍是如此。这家曾经只限外国人光顾的酒店,直到1945年,才首次开放给缅甸人进入。1970年代,在斯特兰德酒店办豪华婚礼,成为缅甸上流社会新婚夫妻的首选。
《孤独星球》的创办人托尼你·惠勒犹记得1970年代住过斯特兰德酒店:当时单人客房5美元,双人房16美元,酒店闻名的龙虾味道不仅美味,还很便宜——两只不过2.5美元,只是酒店老是缺水。现在的斯特兰德酒店以下午茶糕点闻名,纪念品店选货眼光一流,尤其是手工艺精湛的缅甸漆器。
酒店门房是长袖衬衫和腰裹笼基、夹指拖鞋的缅甸男人,但直到1945年第一次开放给缅甸人进入
由于沙奇士兄弟的亚美尼亚背景以及酒店的英殖民地情调,斯特兰德酒店在一、二战时期被视为“反英”的目标。1948年缅甸脱离英国独立后,酒店被当地经济发展局买下(1963年),但经营不善,1988年继而改由缅甸商人组成的集团经营。1993年酒店翻新开放后,斯特兰德再度晋升世界闻名酒店名单,恢复昔日光辉。
斯特兰德酒店经历了蒸汽船时代,过渡到飞机时代,它与其他沙奇士家族兄弟遗留下来的酒店遗产们一起,经过百年沧桑,仍是酒店业历史上的里程标志,其品味与历史价值无可取代。这些酒店更因作家、文人、画家、旅行者的光顾及书写,增添了浓厚人文气息。英国作家吉卜林对缅甸如此痴迷,在1880年代曾说道:“当我终老,我将作为缅甸人离开这个世界 ”。
仰光街景
1920年代到过亚洲,写了《客厅里的绅士》的毛姆,目光灼热地望着仰光的港口及岸边兔窝般交错的街巷,想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等着发生,有什么秘密可以倾诉。他设想自己投入这令人费解、难以捉摸的生活,迷失自己,犹如“一杯抛出的水,迷失在伊洛瓦底江”。在斯特兰德酒店的某个时刻,我们也迷失了,仿佛堕入沙奇士兄弟的蒸汽船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