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内容来自单向空间和蜻蜓 FM 联合出品的音频节目《艳遇图书馆》
刘以鬯是我觉得很了不起的一个作家。如果说每个城市有它非常独特的作家,能代表这个城市的精神的话(比如索尔贝罗代表芝加哥,沈从文代表湘西,张爱玲代表上海),刘以鬯一定是最能够代表香港的一个作家。他的整个身世和他的写作都能折射出整个香港的变化。
《艳遇图书馆》第三期(试听版)
刘以鬯是浙江人,当年在上海圣约翰受的教育,也是香港移民中的一员,一九四几年去了香港。圣约翰是非常精英的教育,非常洋派的教育,所以他的写作早期写了很多关于上海的歌舞厅的事情,上海的那些作家的那种生活很有意思。在我这本书《迷楼》里就写到他在沦陷区的时候,他作为一个抵抗者跟一个白人歌女发生的暧昧关系,后来发现这个歌女原来叫露薏莎,原来日本人派去的特务,是要攻破他们很多地下线索的这么一个人。很凄婉又代表大时代的故事。
后来他移民香港写了很多香港的故事,比如我特别爱的那一篇《酒徒》。一个喝醉酒的人的生活,后来这个《酒徒》还改编成我很爱的电影,叫《酒徒》,那个演员也特别棒,是张震的爸爸。张震的父亲可比张震有风采太多了,在里面演一个老作家特别迷人,节奏控制的也很好,大家可以去看看《酒徒》。
《酒徒》海报
刘以鬯先生他真是笔耕不辍,几年前仍然在继续写作。他也从香港去过马来西亚,去过新加坡,所以对我来说它是一个充满了南洋风情的作家。他提到那些高胸脯的马来西亚姑娘和在新加坡那种混乱时代的那种生活,我看得都非常亲切,好像我对香港对南洋世界都很感兴趣,因为它是一个更炎热的更自由的,更无所谓的一个中国,它比北方的中国,过分充满权力的祖国要更有乐趣!
我在很多年前在香港买过几本,找不到了,现在终于四川人民出版社又出了他的书,我觉得特别开心。他的语言也是非常典型的现代派作家的语言,很简洁,很干净,充满了很多洋化的词汇。当年在上海穆时英,这些作家都是这样写作。而且我看到刘以鬯先生,就觉得一个人一定要活得长才能活成一个传奇。所以我在想,虽然我现在可能写得不怎么样,我活到九十岁也能写成一位大师吧。
今天早上我在读这个刘以鬯先生的小说集的时候,看到一篇可爱的但不太被提到的小说,叫《链》。他经常通过很多小插曲描绘了当时的香港,应该是 1967 年的香港的一个浮世绘,每个不同的阶层的人突然产生了某种关联。
我特别想念两段很可爱的,这里开始是这么写的:
1、
陈可期是个很讲究衣着的人,皮鞋永远擦得亮晶晶的,仿佛玻璃下面贴着黑纸。当他走入天星码头时,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拿一份日报,用牙齿咬着香烟,这是 1967 年 11 月 18 日上午,天色晴朗,蔚蓝的天空,像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蓝绸。“真是好天气,”他想,“下午搭乘最后一班水翼船到澳门去,晚上赌狗;明天看赛车。”主意打定,翻开报纸。头条标题:英镑不会贬值。他立刻想到一个问题:“英镑万一贬值,港币会有影响吗?”陈可期是个有点积蓄的人,关心许多问题。报纸说,昨天港九新界发现真假炸弹 36 枚,报纸说:秘鲁小姐加冕时流了美丽的眼泪,报纸说:月球可能有钻石。报纸说:食水增加咸味,对健康无碍。报纸说:无线电视明天开播。陈可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因为是个胖子,发笑时,眼睛只剩一条缝,早在海运大厦举行电视展览会的时候,他已订购了一架罗兰式士的彩色电视机。“明天晚上,从澳门赶回来,”他想,“可以在荧光幕上看到邵氏的彩色杨贵妃了。”生活就是这样的多姿多彩,一若万花筒里的图案,此时,渡轮靠岸,陈可期起座,走出跳板时,被人踩了一脚,那只擦得亮晶晶的皮鞋,变成破碎的镜子。偏过脸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彩色迷你裙的年轻女士,这个女人姓朱,有个很长的外国名字:姬莉丝汀娜。
2、
姬莉丝汀娜朱在天星码头的行人隧道中行走时,一直在想着昨天晚上看过的电视节目。那个澳洲女丑给她的印象相当深:学玛莉莲·梦露,很像;唱“钻石是女人的好朋友”,也不错。最使姬莉丝汀娜感到兴趣的,却是女丑手腕上戴着的那只老英格兰大手表。“穿迷你裙的女人,就该戴这样的手表,”她想。她穿过马路,穿过太子行,疾步向“连卡佛公司”走去。在连卡佛门口,有个胡须刮得很干净的男人跟她打招呼。这个男人叫作欧阳展明。
3、
欧阳展明大踏步走进写字楼时,板着扑克脸,两只眼睛像一对探照灯,扫来扫去。他是这家商行的经理,刚从新加玻回来。前些日子,香港的局势很紧张。有钱人特别敏感,不能用应有的冷静去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像一群失林之鸟,只知道振翅乱飞。欧阳展明是一个有钱人,唯恐动乱的情形不受控制,将一部分资金携往新加坡,打算在那个位于东西两方之间的钥匙城市另建事业基础。结果,遇到了一些事先未曾考虑到的困难。幸而香港的局势还没有失去控制,他就回来了。香港街头已不大出现石块与藤牌的搏斗;炸弹倒是常常发现的。不过,使欧阳展明担心的却是刚才听来的消息:英镑即将贬值了!尽管当天的报纸仍以“英镑不会贬值”做头条,欧阳展明得到的消息竟是“英镑可能在十二小时以内贬值”。对于欧阳展明,这是“金融的台风”,既然正面吹袭,就得设法防备。商行的资金,冻结在银行里的,有二十万。他有办法使这二十万元不打折扣吗?正因为这样,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当他走进经理室之前,大声对会计主任霍伟俭说:“你进来一下,有话跟你讲!”——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弓弦上射出来的箭。
4、
霍伟俭很瘦,眼睛无神无光,好像一个刚起床的病人。
这本小说叫《迷楼》,我也很喜欢,我发现我喜欢一切以“迷”字开头的小说集。我也很喜欢郁达夫写的《迷羊》,有一天我们会分享的。《迷楼》里第一篇叫露薏莎,就是我刚才讲的遇到一个上海歌女的故事,我很喜欢他对上海当时租界的一些描述,当时日本人马上占领租界了。中日战争的时期也是我们阅读史中经常被忽略的一部分:一旦上海被占领之后,或者中国被占领之后,那些作家们其实在我们的文学史里就消失了。我们不会写他们是不是继续地搞创作,但刘以鬯他们其实是在继续写的,其实我很喜欢他写的这个露薏莎,讲的是他们深夜在这个租界区散步。
我觉得有一天夜晚,突然碰见一个很性感的女人,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如果你是一个女人,碰到一个很英俊的男人,在一个夜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起去散步的时候,那是什么感觉?
走到外边,露薏莎紧靠着我,仍在呜咽,我抚摩她的金发。
露薏莎一边抽哽,一边说:“你还不了解我。”
我们在苏州河边闲步。
露薏莎时常用她的银色的高跟鞋,踢着地上的积雪,我把一个法国作家的小说讲给她听,她受了感动,不再流泪。
“我开始更喜欢你了。”她说。
“开始?”
“我不是说更欢喜你了。”
“但是欢喜与爱是不同的?”
“所有的爱情都是从欢喜开始。”她说。
我们进入如梦的境界。
晌午。
我们乘公共汽车到“欧罗巴餐厅”去吃午餐。这是一家俄国菜馆,陈设华丽,布置幽雅,全部俄罗斯情调,很辉煌,也很别致,露薏莎用俄语向侍者要了“鲍许”、烤小猪、红酒烩鸡和两杯伏特加。
饭后,露薏莎邀请我到她家里去玩。我说,有一些小事必须在下午做好。露薏莎翘起嘴唇,沉着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我答应晚上再到伊甸夜总会去看她。
你想在一个战乱时期,一群白俄可能跑到上海去暂居,她们在夜总会里卖唱。然后碰到这么一个中国的记者,他们开始了短暂的恋情,但这种极度的欲望、诱惑和这个作者(他是个记者),在抗日的努力中形成了紧张感。后来最终被证明露薏莎是个特务,但结尾处又笔锋一转——为了保护这个年轻的记者,中了日本人的枪,替他挡了枪,就故事结局了。我都可以想得出来,这个故事写出来是为了鼓励当时抗日的这些人的努力的。当然也是显示刘以鬯身上那种洋派作家的特点,那种山海的欲望,和他内心想追求的道德正义之间的密切的联系。这很可爱。
本期完整版艳遇图书馆
编辑|是鸭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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