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港片,经常能够看到泰国人。
《甜蜜蜜》里清纯天真的妓女“芥蓝”,《扫毒》里“泰语专业户”卢惠光扮演的泰国毒贩巴蒂。《无间道》和各种港产警匪片里的泰国黑帮。
泰人在港片里上镜率之高,以至于在《狗咬狗》里,香港重案组刑警都会说一两句泰语——“坤泰?斋奄奄,先把枪放下再说……”
那些泰人,是一群来自异域的人肉符号,象征着秩序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毒贩、妓女、金三角将军,就像美国老电影里的中国人一样,是如此神秘、生猛、无法无天。
后来,在泰国生活了很多年,见到了许多在香港生活过的泰人,也认识了很多在泰国生活的港人。
这才知道,香港与泰国之间的联系,远比电影里呈现的要更深。
不但生活在泰国的香港人不计其数,在香港,也生活着数以万计的泰国人。
他们不都是卖白粉的,而是女佣、服务员、按摩师、远嫁泰国的妻子、中泰混血的“泰二代”。
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在香港最边缘的街区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泰国聚落。就像,曼谷的唐人街一样。
当地人,把那个地方叫做“小泰国”。
“小泰国”的具体位置,是香港九龙城“城南道”周边,北边紧紧挨着曾经的世界闻名赛博朋克样板楼——“九龙寨城”。
在被拆除变成一个公园以前,九龙寨城是一个三不管地带。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房租又便宜,是一处很适合东南亚侨民生存的片区。
香港老机场启德机场,就在九龙城不远处。
刚下飞机的泰国人、菲律宾人、印度人,拖着行李箱抵达香港后的第一站,就是九龙城南边那些拥挤热闹的街区。
于是,来到香港的泰国人,开始在九龙城的城南道落脚生根,开设泰国餐馆、旅店、杂货铺,接待那些刚刚走下飞机的泰国同胞。
最早在香港落地生根的“泰国人”,实际上是泰国的潮汕人。
潮汕人在泰国世代繁衍,而香港本土也有不少潮汕人生活在九龙。于是,香港经济繁荣时期,当泰籍潮汕人开始向香港迁徙,自然首选潮汕同乡聚集的九龙。
等到纯粹的泰国人,也开始向香港迁徙时,首选的自然也是那些会讲泰语的街区。于是泰籍潮汕人聚居的所在,又成为了泰族人登陆香港的踏板。
泰国人在香港的另两大来源,是“泰佣”和“过埠新娘”。
由于香港是一个移民城市,人口结构男多女少,在中国大陆开放以前,香港长期从东南亚引进外籍新娘。
香港经济腾飞的年代,大批泰国年轻女子通过中间人的介绍,嫁到香港。彩礼谈妥,家长满意,泰国女子便会乘坐飞机到港,下飞机之后经过一场没有多少悬念的“相亲”,很快便会闪电般地成亲结婚。
很多时候,香港的“夫家”自己就是泰国潮汕人的后裔,移居香港的泰国潮汕人,加入了更多泰族女子的新鲜血液,开始变得更为壮大。
到了80年代,随着泰国经济的腾飞,以及中国内地的开放,东南亚“过埠新娘”开始减少,泰国保姆开始成为香港这座城市的新宠。
那个年代,香港、新加坡、台湾等亚洲四小龙经济腾飞,涌现了大量的白领阶层。这些忙碌的华人中产阶级夫妻,开始大量依赖东南亚的女佣来养育自己的孩子。
最主流的 “菲佣”,常年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泰国女佣开始填补菲佣所留下的市场空白。
每年数以万计的泰国女佣,为刚刚形成的泰国社区增加了活力。她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最终留在了香港,让在港泰国人的数量上涨到了上万之众。
90年代中期,世界闻名的“九龙寨城”被拆除,改造为一片城市公园,老旧的启德机场也停用了。生活在九龙城周边的本地人大批搬走,房屋空置,店铺关门,街区人气大降。
然而,原住民的撤退,为泰国人制造了空间。
原本生活在那里的泰国人,趁机扩张,买下人去楼空的公寓和门面,全城的泰国人开始向九龙城集中,整个街区“含泰量”大增,宣告了香港小泰国的最终形成。
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是香港“小泰国”的全盛期。
一万泰人,聚居九龙,在香港古朴幽深的街道里,开拓出一片恍如异域的天地。
著名的“黄珍珍”泰国餐馆,几乎成为了整条泰国街区的地标。沿着街道从南到北,布满了泰语招牌,每隔三五米便会有一家泰国的餐厅和杂货店。
在真正的曼谷,中餐粤菜馆经常被命名为“小香港”——而在香港,一切都反了过来,无数泰国餐馆喜欢叫自己“小曼谷”、“小泰国”。
在这里,所有你可以想到的泰国菜,无论是粿条、冬阴功、还是来自泰东北的烧鸡、木瓜沙拉、糯米饭……都可以找到。
就像美国华人会发明出一些中国人闻所未闻的“中国菜”一样,在香港生息繁衍好几代人的泰国后裔,也发明出了一些泰国人自己也闻所未闻的“改良版泰国菜”。
比如“不辣的泰式咖喱蟹”(为了照顾不吃辣的香港人)、榴莲炒饭、酸辣芒果汤……你要是想要吃点纯正的泰国菜,还要特别和店家说明“我要泰式的泰国菜,不是港式的泰国菜”……
如今的“小泰国”,已经成为了“泰二代”、“泰三代”的世界。
他们生在香港,在香港的学校读书,在一个中文环绕的泰语孤岛中,度过自己幸福或者孤独的童年。
香港,更像是他们的故土;泰国,则是每年回去探亲一次的“远方”。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混合和杂糅的,不只是血统、口音、美食,更是文化、是信仰、是一代又一代“在港泰国人”他乡与故土互换的人生。
当年的“过埠新娘”早已成为历史,“泰佣”也已是过眼云烟。
甚至整个泰国人向香港移民的风潮,也早已趋于停滞,反过来倒是有不少香港人开始向东南亚移居,40年来的移民流向,如今似乎彻底来了个180度转弯。
香港,虽然还是一个相对于泰国富裕得多的城市,但是与泰国相比,香港的生活实在是太忙碌和辛苦,住的房子也太小了。
而随着香港城市改造的深入,古老的九龙城也将迎来蜕变,尤其是新捷运线路“屯马线”开通之后,“小泰国”一代地价上涨,租金高企,近年来已经陆续有泰国商家搬走。
根据香港媒体的报道,2016年,整个“小泰国”有超过100间泰国餐馆商铺。经过疫情的冲击,以及当地租金的上涨,到2021年时已经有30余间泰国店铺关门或搬迁。
随着时间的推移,香港“小泰国”的命运,将会持续、缓慢、却又难以挽回地走向消解。
走在香港的九龙城城南道上,据说会让人产生出一种身在泰国的错觉。
身边走过的,可能是中国人,也可能是泰国人。
招牌上,写着泰文,门前摆着泰国的榴莲、山竹、烧烤和糯米饭,合着泰国的罗勒叶爆炒而出的香气,弥漫出一整个街区的气息。
墙上的照片从九世王,换成了十世王。
电视里播放着粤语配音的《天生一对》,或者泰语原声的《包青天》。
门前佛龛里,野猫依偎着四面佛,沉沉地进入梦乡,五米之外的关公或黄大仙,与泰国化的印度教神祇,面面相觑。
身为生活在泰国的中国人,我总是会对那些客居异乡的人们,怀有深深的亲切感。
每一个族群,每一个侨民的街区,都会有兴起与衰败,有辉煌与新生。
我不知道,那个遥远的“小泰国”能否长久地存在下去,但是不同种族,不同国度的人相互融合,相互缠绕,生活在远方的别处,将他乡作为故土,应该是这个人间,唯一不可逆转的趋势。
那些“小中华”、“小泰国”,终将在更多的城市开枝散叶,迎来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到明日朝阳升起时,这条中国华南城市的街道上,依旧会有小乘佛教的僧人走过街头。街上虔诚的居民,会跪在道旁,向赤脚的僧侣施斋。
到4月的春雨降临大地时,那条街道上的人们,依旧会戴上花环,扛起水枪,欢度一年一度的泼水节,像泰国曼谷的考山路一样,陷入一片欢乐的海洋。
就仿佛,那欢乐的日子,永远不会止息。(编辑:岳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