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美国作家莫提默 · J. 艾德勒和查尔斯·范多伦的《如何阅读一本书》在网络上窜红。里面从阅读主题、阅读层次、阅读能力、阅读阶段等等方面像大家阐述了如何去读一本书。
借着这个话题,我也来简单谈谈如何阅读一首古典诗词。
一
首先要辨体。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在他的《文赋》中说: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
作者是从创作的角度分析了说明了不同文体的性质和表达方式。对于读者而言自然也值得借鉴。比如诗是用来抒发情感的,“诗言志”,所以感情的表达要充实;赋是用来描写事物的,所以条理要清晰,言辞要清朗等等。这是宏观来说。
具体到诗,辨体需要读者了解不通体裁的源流。这需要读者对中国的诗歌发展脉络有个大致的了解。“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严羽《沧浪诗话·诗体》)还有他们的源头“五言起于李陵苏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传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严羽《沧浪诗话·诗体》)从《诗经》到《楚辞》,到《古诗十九首》,到乐府,到汉魏六朝诗,再到近体诗,都需下一番功夫。
就拿我们接触比较多的近体诗来说,除了要分辨绝句和律诗,自唐以来各家亦有各体。如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张曲江体(张九龄也),少陵体(杜甫也),太白体(李白也),孟浩然体,岑嘉州体(岑参也),王右丞体(王维也),韦苏州体(韦应物也),韩昌黎(韩愈)体,李长吉体(李贺也),西昆体,元白体(元稹、白居易也),杜牧之体,张籍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孟东野体(孟郊也),杜荀鹤体,东坡体(苏轼也),山谷体(黄庭坚也),后山体(陈师道也),王荆公体(王安石也),杨诚斋(杨万里)体等等。能有火眼金睛,看出门道,已是数年苦功矣。
二
然后要会句读。句读是我们阅读古籍的基础课,虽然诗词作为一种有固定格式的韵文在句的分辨上已经容易很多,但是我还是听过有些古典诗词的点校闹出很多笑话。比如华东师大出版社《节庵先生遗诗》中有这么一首:
同三弟營外望月
波粼粼,月紛紛,行近營門不見人。滄海橫流須有身,沈冥願與猿鶴群。予為一官奉慈親,寸陰尺璧伊可珍。江頭明日添酸辛,武昌官柳好及見。秋色新力貧買酒,飲幾巡儻聞黃州。鼓角響定憶,今夜淒心神。
点校可谓暴力。“武昌官柳好及见”,“好及见”不知所云;“饮几巡傥闻黄州”更不是人话。其实这首诗应该这样点:
波粼粼,月紛紛,行近營門不見人。滄海橫流須有身,沈冥願與猿鶴群。予為一官奉慈親,寸陰尺璧伊可珍。江頭明日添酸辛。武昌官柳好,及見秋色新。力貧買酒飲幾巡。儻聞黃州鼓角響,定憶今夜淒心神。
句子点不对连整首诗在讲什么可能不清楚了。但是“句”对了还有“读”,处理不好一样会影响阅读。“读”就是句内的停顿。诗词是有韵律的文,自然在一句之中也有节奏可以把握。小时候上学时老师常常教我们用“/”来给古诗划分节奏。比如:
咬定/青山/不放松 ,
立根/原在/破岩中 。
潮平/两岸/阔,
风正/一帆/悬。
等等。五言诗多数节奏都是二/三或者二/二/一,七言诗多数节奏都是二/二/三或者二/二/二/一。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康有为《秋登越王台》颔联:
十七史从何说起,三千劫几历轮回。
这里如果用二/二/三或者二/二/二/一的方式断句说的就不是人话了。所以这里应该这样读:
十七史/从何说起,三千劫/几历轮回。
为什么说这个很重要呢?我举两个我接触到的例子,分别是诗和词。
最近看到一篇很反智的文章,说孟浩然的《春晓》千百年来我们都读错了。什么情况呢?作者说《春晓》这首诗历代都把“春眠不觉晓”的觉读成“绝”,其实是不对的,应该读成“叫”。然后作者还仔仔细细地罗列了“眠不觉(音叫)”在古诗和戏剧中的引用,实在是煞费苦心。按照作者的读法,这里就是“春/眠不觉/晓”,且不说这样读“眠不觉”作者理解的对不对,就是这读法,也看得出作者对于古典诗词缺乏音律的认识。这种以“打破常规”作为创新的方式,实在不可取。“春眠/不觉晓”,这到还好,毕竟大家熟悉,接受多了看到这种也不会被误导。
然后说说词。词在句读时除了和诗一样的节奏之外,往往词中还会出现“领字”,就是领起下文的一个字,所以这个情况下这种字都要单独停顿。比如说“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的“对”字,“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的“正”字等等。之前读《清词纪事会评》的时候,读到张惠言的一首《高阳台》,兹录如下:
红杏桥边,白云渡口,画船箫鼓端阳。十六年来,故园事事堪伤。
前年此日偏相忆,有沙鸥、招得成行。向丰溪、掠过波声,划破山光。
当时但觉离情速,情蛮笺缄恨,苦说他乡。谁道而含,回头一样茫茫。
客来都问江南好,问江南、可是潇湘?怎凭阑、一缕西风,一寸回肠。
下片第二句应是一四断或者一二二断,第一个字为领字,历代都是这样。这里”情蛮笺缄恨”很显然就读不通了。所以这里应该是个错别字。原文应为”倩(庆音)”,意为”借助”。
上面两个例子是想和大家说明读诗读词的过程中,一定要把握好它的节奏,这样不仅读起来顺畅,对于一些字的含义也会少很多误解。
三
讲完了“辨体”和“句读”,下面该说说“训诂”了。
“训诂学”作为传统语文学——小学的分支,在研究古典文献时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我们今天读到的古典诗词上溯诗经,时间跨度几千年,语音和语义在这期间也产生了很多的变化。所以想要了解诗词中音的读法和字的含义,就要借助训诂学来帮忙了。韩愈《师说》中“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三字经》中“凡训蒙,须讲究,详训诂,明句读”等均有记录。“训诂”其实是两个概念。“训”者,说教也,就是解释其含义;“诂”者,训故言也,就是用现在的话解释古代的语言。训诂也离不开音韵学和文字学,应用在古典诗词中简单来说,就是不仅要明白怎么读,还要明白什么含义。
举几个常见的例子。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静夜思》我相信学前小孩都可以出口成诵。儿时学的时候特别简单,觉得就是李白坐在床边写出来的一首思乡诗。不过近几年的学术研究提出了很多新的理解,这个“床”到底是什么就有很多种说法。比较主流的就有以下五种:1.榻、2.马扎、3.绳床、4.井栏、5.案几。众多的含义反而使得这首小诗成为了训诂学方法的经典案例。当然并不是五种含义都是可取的,有一些显然就是对古代生活习俗的误解以及词源来历的模糊。李白还有一首有名的《长干行》,里面有这样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里也有一个“床”,但含义却不尽相同。这就要求我们在读诗的时候不仅要了解字词的含义,更要能触类旁通,了解它们在不同场景下的用法。
还有一首大家比较熟悉的诗,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第二首中有这么一句:
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
这里的“料理”是什么意思呢?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料理”要不就是好吃的,要不就是照顾,处理,安排等等。不过把这些意思放进诗中都觉得特别奇怪。郭在贻《新编训诂丛稿·<古代汉语词义札记(二)>》中「料理」一条给了我们答案:这里的“料理”应该是欺侮之意。重新结合原文读一读,顿时觉得顺畅多了。
再比如清代诗人黄遵宪的《杂感》中有这样一句:
常恐后人体,变态犹未尽。
这里的“变态”是什么意思呢?用今天的眼光看,“变态”不是一个好的词语,常常用来形容人的心理发生变化,多是贬义词。但是在这句诗里,“变态”其实指的就是不同的形态而已。
最近BBC的《Du Fu》纪录片比较火,网上找得到很多评论。不得不说,听迈克尔·伍德读杜诗是一种别样的享受。虽然英文翻译后的诗已经缺少了音律美。不过当他读到这句的时候引起了我的注意:Behind the red lacquered gates,wine is left to sour, meat to rot. 大家一眼就能看得出,这句是翻译的杜甫特别有名的《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里很显然把“臭”当做了chou来读的。这句读诗如何训诂,历来争议也很大。我个人认为这里还是应该读“秀”,意为“气味”。不过这个当代也是有很多学者人为应该就读chou,介于目前还没有定论,不妄做评价。但是这个字背后引申出的训诂的学问,倒是值得在读诗词的时候时刻提醒自己的。
民国诗人陈衍在《石遗室诗话》里也记录过一些关于训诂的例子,有一条印象尤为深刻。
陈衍有诗云“虾蟆出地金色趒”,这里面的“趒”通“跳,应该作“跃”解释。后来他又写了一首诗“旗糜辙乱趒”,有人便讥笑他说;“辙是车留在地上的印记,如何会跳?”陈衍解释说:“你只知道趒通‘跳’,但你知道趒本来就是训为‘越’么?《左传》中记载‘吾视其辙乱’,辙怎么会乱?是因为失败仓惶逃跑的时候,车都混乱地越过之前的辙痕,所以‘辙乱趒’其实是‘辙乱越’的意思,并非是‘辙乱跃’”。陈衍还解释说,他这一生写诗就用过三次“趒”这个韵字,何至于会用错?这也从侧面显示出诗人作诗时对字的掌握是很细致的,其中都离不开训诂的作用。
当代人读诗,不能把一个字现在的意思套进诗中,这样难免会产生误解。要寻根溯源,放在诗的语境中分析,才能更好地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含义。
四
接下来聊聊典故。
我们会经常听到有人评论诗词“典雅”,说起这个词,大家可能很快会想到晚唐文学家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其中第六条就是这个“典雅”。原文是这么说的: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这里作者是说文学作品风格上的庄重和优美不粗俗,用作者的自己的预言描绘出了他心中“典雅”的标准。不过’典雅’这个词的出现,要更早一点。
汉代文学批评家王充在《论衡·自纪》中写到:“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这是典雅的最早出处。比他晚四百多年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的《体性》一篇中解释了什么是典雅。他说:“典雅者,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其实这两处的典雅含义相同,其中雅就是“正”,而典就是要有依据(儒家经典)。
所以后人在写诗词歌赋的时候,往往都很注重典故。有些典故即使我们不了解也不太影响阅读,了解字的本意基本上就可以明白了;但是有些典故如果不知道,那么很可能就会读不懂作者想要表达的含义和寄托的思想,总会觉得有一层隔阂。下面用一首诗来说明这两种典故。
李白有一首《秋下荆门》是这样说的:
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
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这首小诗是李白第一次出蜀远游的路上写的,诗中表达了作者对未知世界幻想以及对理想未来的追求,读来可谓畅快。
这首小诗不难读懂,但是也包含着两个典故。第一句写景比较好理解,第二句“布帆无恙”体现出一帆风顺的情景,也表达出是人乐观的心情。其实这里就包含一个典故。这个其实讲的是东晋大画家顾恺之为荆州刺史殷仲堪幕府的参军,曾经告假乘舟东下,仲堪特地把布帆借给他,途中遇大风,恺之写信给殷说:“行人安稳,布帆无恙。”但是即使不了解这个典故,对于这句诗的理解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因为这些都是大家常见的意象和词语,哪怕是猜字面意思,也能大致了解其含义。
接着往下读。“此行不为鲈鱼鲙”这里看字面意思就行不通了。“这次不是为了去吃鱼”听起来就觉得很奇怪。其实这里的“鲈鱼鲙”典故出自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识鉴》:”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就是说张翰在洛阳做齐王司马炯的属官,一年秋天,他感到洛阳秋风阵阵,就想起了自己家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思乡之情涌上心头,就决定辞官回家了。所以后人用“鲈鱼脍”来表达思乡之情,这个典故也经常出现在古典诗词中。明白这个典故再来看这句诗就好理解多了。因为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和张翰那年一样是秋天,而且都遇到了“秋风”,李白是想表达这次他并不是归乡,恰恰相反,“不为鲈鱼脍”,他要远离家乡。为什么要远离家乡呢?因为“自爱名山入剡中。”作者在结句中给了大家答案。张翰因“鲈鱼脍”而放弃了官位,而这时的李白,要远离“鲈鱼脍”,想要寻找机会,以求仕进。在理解了典故之后,对于这首诗的解读就会更清晰了。
接下来说说典故的两类。一类是“语典”,就是引用有原文的话;一类是“事典”,就是引用古书中记载的故事。这两种典故都对我们的阅读量有很大的要求。有一些常见的典故读了几次就记住了,以后也好理解,有些典故则很生僻,不易理解,则需要费很大功夫。古人在诗词中常常用典,有些也不免“掉书袋”,读起来晦涩难懂。近代同光体中很多诗人的诗就过于“有学问”,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沈曾植,《海日楼诗》不仅典故多,其中佛典更是多。对于我这种凡夫俗子来说哪怕是借助钱仲联先生的注解,也是读的一知半解。
对于我们平时读诗来说,哪怕是接触不到这些比较晦涩的典故,在读诗的时候也需要去消化和理解诗中作者借用典故想表达的深层含义,这对于理解诗词是很有帮助的。
五
接下来讲讲意象。
说起意象,就不得不谈谈诗歌的本质。人是情感动物,外界的任何事物的“象”都会通过感官传递给我们的大脑,然后在脑海中进行加工,进而成为一种信息,我们对于这种信息的反应就是“意”。诗歌正是表达这种“意”的形式。《毛诗·大序》中说:“情动于中,形于言”,诗歌的创作就是从人类对外界形象的感发引起的。这种感发在心中孕育,进而通过语言文字表达出来,使得读者接受到语言文字的同时也能产生一种感发,诗歌便完成了它的使命。因此,鉴赏诗词,则离不开对文字所传达出来其感发生命的深浅薄厚的质量之评析。
其实说起“象”与“意”的关系和表达方式,那就要从《诗经》的“赋”、“比”、“兴”说起了。近些年关于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很多名家已经讲的很好了,我做个搬运工,让大家有个简单的了解。“所谓’赋’者,有铺陈之意,是把所欲写的事物加以直接叙述的一种表达方法;所谓’比’者,有拟喻之意,是把欲叙写之事物借比为另一事物来加以叙述的一种表达方法;而所谓’兴’者,有感发兴起之意,是因某一事物之触发而引出所欲叙写之事物的一种表达方法”(叶嘉莹 《中国古典诗歌中形象与情意之关系例说》)。简单来说,“赋”外界的象和心里的意是统一的;“比”是由意及象,就是心里有一个想法,借助一个东西表达出来;“兴”是由象及意,是先看到一个东西,而引起内心的意念的感发,从而表达出来。比、兴的意象启发顺序不同,作为读者阅读时的感觉也就不同。
拿《诗经》举几个例子。先说赋。《诗经》有一篇《硕人》,是描写庄姜出嫁时的美貌。其中有这么几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这句就是夸庄姜的美貌,手嫩皮肤白,脖子修长,牙齿整齐,眉毛妩媚。这句都是直接的描写,“象”和“意”是统一的,没有说谁先谁后。
再说比。《诗经》有一篇《硕鼠》,是通过描写大老鼠来讽刺统治者剥削苛政。它开篇是这样说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这里虽然是先描写的“象”,但是作者早在心中就有这样一种讽刺的“意念”了,只不过借助看到的老鼠表达出来,所以还是由意及象,属于“比”的范畴。
最后说兴。《诗经》开篇《关雎》,想必大家都很熟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里说的是听到鸟叫声,借而联想到贤良美丽的女子,引出下面主人公对女子的追求与相思。这里心中的相思之“意”是因为听到了雎鸠鸟的叫声而引起的感发,由外界的“象”到内心的“意”,因此属于“兴”。
说了这么多关于“意”和“象”的关系,回来说说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在我们读诗的时候会起到怎样的作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传承下来,每个人在对这种文化产生认同的同时都会形成一种文化代码。这种代码与我们的文化有关,也使得我们与其他种族不同。诗人在创作的时候,往往会把自己内心澎湃的思绪用这种“代码”表现出来,只有有同样文化背景的人读到才会产生共鸣。
这就好比我们读到“圆月”就会想起团圆,读到“红豆”就会想起相思,读到“柳”就会想到送别,读到“梅花”就会想起高洁,读到“雁”就会想起家乡,读到“落日“就会想起迟暮,读到“香草美人”就会想起忠贞的爱国志士等等,这些古典诗词的“意象”早就深深地烙在我们每个人心中,它们所引起的内心感发在我们阅读诗词的时候也会奠定感情的基调。而有些意象,我们平时生活中不常用,提起来不能马上唤起内心的记忆,这种意象就会对我们理解诗词的感情产生一定的隔阂。这就需要我们不断积累,对这些“文化代码”不断解码,去挖掘内心深处对于这些“代码”的记忆,这种记忆不一定是亲身经历,也许是读到的、也许是听到的、也许是闻到的、也许是尝到的,但是无论怎样,当我们有了这样的经验,再去解读这些古典诗词中的“意象”,就会通顺多了。
六
前面说了那么多“如何读一首诗”,都是从文本本身出发去解读。但是前面说过诗是“情动于中,形于言”,所以想要读懂一首诗,就不得不去了解作者。《孟子·万章》中就提出了“知人论世”的观点,所谓“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就是说吟一个人的诗,读一个人的书,是不可以不去了解这个人和他所处的时代的。近代学者王国维也在《玉谿生诗年谱会笺序》中提到“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鲁迅的说法则更加简洁:“世间有所谓’就事论事’的办法,现在就诗论诗,或者也可以说是无碍的罢。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七)》)不过无论怎么说,都是要求我们在阅读诗词的时候去了解作者。
我个人觉得,在阅读诗词的时候,如果不了解作者,很可能对作品的文学价值和作者的表现手法产生误会。下面举个比较有名的例子。
先放上两首词: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大家一眼便能认出后面这首词是出自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这组词有两首,都是他被俘之后所做,只是这首更被广为流传。其实第一首也是李煜的作品,是他早期富贵奢华生活的写照。之前看到一中说法,说李煜晚期的词比早期的境界更高,写的更好,更有认为早期奢靡之词不可读,专读被俘之后“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词来读。感觉是经历让他的人和词一起“变”了一样。我人为是不可取的。这恰恰违背了“知人论世”的说法。也是对作者的误解。
王国维先生说李煜有一个“赤子之心”,是有真性情的。这种性情是天生的,而他的人生所经历的不同阶段所展现出来的样子,正是“真”的体现。叶嘉莹先生曾经这样评价李煜:“李后主的词是他对生活的敏锐而真切的体验,无论是享乐的欢愉,还是悲哀的痛苦,他都全身心的投入其间。”(《唐宋名家词赏析》)所以无论是前期的享乐,还是后期的痛苦,李后主后真真切切地体会着,并真实地表达出来。通过这些起伏波澜,我们才能更充实地读到这个人的血与肉,喜与悲,兴与败。所以仅仅拿出他的“绝唱”来代表这个人的性情,是不可取的。他不是亡了国才“真”的,而是在亡国之后仍然保持着一个“赤子之心”。所以所谓风格“变”了,不是人变了,而是时势变了。
“知人”要求我们去了解作者的性情所在,结合所读的诗,才好理解。比如我们读“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文天祥铮铮铁骨的形象马上会浮现在我们眼前,这是诗与性情的统一。比如我们读“昆明劫后钟声在,依恋湖山报夕曛。”就不免觉得有些讽刺了。
作者简介
张松,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现为南金诗社社长,全球汉诗总会理事。
2017年荣获新加坡大专文学奖汉诗组首奖,并在同年全球汉诗总会年会暨第十三届国际诗词研讨会中发表作品《论清代词人词》。有个人微信公众号【南金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