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隐秘的角落,有群“水鬼”拿命拼 | 原创

世上最隐秘的角落,有群“水鬼”拿命拼 | 原创世上最隐秘的角落,有群“水鬼”拿命拼 | 原创

斯里兰卡西部“砂糖海岸” 本托塔,是游客的天堂。而在海岸上游的本托塔河里,天堂之门却没有打开。

这里有建筑业底端的潜水砂矿工人。他们没有防护装备潜水、徒手挖沙,支撑起了斯里兰卡37%的砂矿挖掘。

年近四十、黑实壮健的西瓦(Dilantha Chamara Silva)就是其中一员。

战后的斯里兰卡的GDP正以每年8%的速度快速增长中,品茶、礼佛、度假引来万千旅客。在一座座新城市拔地而起的背后,沙石原材料往往来源于手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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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工作的潜水砂矿工人 / ChinaDialogue

这一万多名潜水砂矿工人,平日深潜在水下十几米深河床中,挖来的河沙能换上万卢比的收入。他们就像藏着沙子里的“水鬼”,来去无踪,很难被人察觉。

不过最近,在曾饱受战争破坏的北部帕莱附近,一名非法挖沙的矿工被士兵射杀,引起了大量居民抗议胡乱执法。

潜水矿工们一向被避而不谈的尴尬处境,再次浮出水面。

毕竟对于潜水矿工们来说,这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不只存在于水底下。

最危险的徒手深潜是他们的日常

水下睁开眼睛,会看见什么?

砂矿工人西瓦看见的,不是印度洋浅水区的缤纷鱼类和珊瑚礁,而是土黄浑浊的泥沙和树根。

“水下的河床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丧命。”在恶劣的水下环境,他要忍住眼睛的疼痛,再次往黑暗处下沉,直到十几米深的河床底部。

早上7点多,西瓦带着几个年轻的村民划着桨,划到Maha Oya河流一处植被稀少的位置,开始一天的挖沙工作。

不像其他潜水员有专业的防护设备,西瓦和同伴们连个像样的呼吸面具都没有,他们脱下衣服,拿起锡桶与铲,深深吸一口气就捏着鼻子垂直往下沉,消失在黄色的河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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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好地把握水下位置,矿工通常会抓住船边的木条下沉 。/ Mangroves4theFuture

几分钟的有限时间内,他们要迅速潜到十米深的河床附近,把河底的沙砾尽可能铲进桶里,然后掐准时间把桶托着肩膀上,游回水面。

一次下沉上升非常耗费体力,“我潜水是因为我喜欢下潜的感觉,我游上来的时候只想到自己还不想死”,因为年纪大了,西瓦每次浮出水面,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船上等候的同伴,先看见西瓦伸出水面的双手,接过水中升起的大半桶沙子,去掉水分后倒在木板上。当沙土装满小船,西瓦和同伴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然而,要这样一桶桶填满一立方米的沙,西瓦一个人可能要下潜上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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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桶沙托出水面需要两个人的通力配合。 / Mangroves4theFuture

而且大部分上游的地点都是“熟客水鬼”长久以来霸着的地盘。新加入这片河流采沙的话,只能到下游砂石复杂、树根堆积的河床里去,每次的收获不够半桶。

“我们能工作的时间不长,一天大概就是四个小时,但是那危险却不只四个小时那么短暂”。

徒手深潜,西瓦全身都会遭到来自河床的伤害。他经常一上水就会发现自己眼睛发炎、皮肤被河底异物刮破、鼻子出血。

为了保护耳膜不受深水高压伤害,西瓦用粘土自制了耳塞,有同伴就因压强变化耳朵变得不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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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瓦简单的耳塞,并不能完全隔绝深水的高压。 / GlobalPressJOURNAL

跟着西瓦的还有几个十几岁的少年,他们刚刚开始学习潜水,所以一般只负责在岸边望风、帮忙传送锡桶、搬运沙砾等辅助工作。

“许多人都是这样开始潜水采沙的,我也是从12、13岁就开始在河里帮忙了”,西瓦说因为多了几个小帮工,一天能赚到更多的钱,拖儿带女来工作成了常态。

由于Maha Oya是受保护水域,政府已禁止进行开采。因此大部分时间,西瓦都要躲避当地巡逻的警察,此时在岸边玩的孩子就是他的好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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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累了,西瓦和同伴也会在船上小憩。 / GlobalPressJOURNAL

危险四伏、疾病缠身,西瓦还在为每天2万卢比的收入(约人民币1874元)而坚持。

这个收入远高于全国税后平均日收入一千六百卢比,可以轻松让三个孩子吃上快餐店的套餐(一个麦记套餐约为850卢比),或者是比这更好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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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水鬼”的收入,小摊上的新鲜水果就显得非常便宜,一公斤橙子也只需要约四百卢比。 / Unsplash

按2019年首都科伦坡物价,西瓦工作两周就能支撑四口人一个月开支。科伦坡家庭月支出约为27万卢比,平均月收入约为5万多卢比。

河水的折磨,令矿工们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许多,不少人都患有各种疾病。但是为了讨生活,他们只能坚持。

河流中已不剩多少沙子

潜水矿工们没有意识到,河流中已不剩多少沙子可以挖了。在西瓦心目中,河沙自然是取之不尽的。挖走这部分沙之后,河水会再冲一些沙子来。

斯里兰卡以出产宝石闻名,也输出钛和锆等矿产原料。采矿业占国家每年GDP的10%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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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里的沙子,其实真的没剩多少了。 / ThaiBizMyanmar

河沙由于表面圆滑,较海沙洁净,是房屋、道路和船舶桥梁等工程不可替代的原料。

在2004年海啸中,斯里兰卡是最大受害者之一,政府承诺会给难民建新房屋,估计大约需要一千万立方米的沙去重建房屋和基础设施。

再加每年本来需要的七百万立方米的沙,斯里兰卡的沙子永远供不应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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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测斯里兰卡开挖的沙子总量(单位:百万立方米)”的趋势近年一直增长 。/ WaterIntegrityNetwork

斯里兰卡国内对沙子的需求还在持续攀升。

近十年经济开放后,大量外资热钱流入,准备兴建新的港口和基建,比如要建造联通东南的高速公路。内战停止后,较落后的北部、东部地区也急需重建。

过去几十年的手工挖沙、机械挖沙热潮中,河流底的沙土已渐渐消失。

“水资源廉正网络”(Water Integrity Network)2013年发表的研究显示,大规模发掘河床后,Deduru Oya和Maha Oya河的生态系统被破坏、河岸遭侵蚀、饮用水质变差、土地盐碱化,因此附近的经济作物椰子大量减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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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Maha Oya河流附近有许多著名的景点,比如“大象孤儿院”,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大象们都会成群来到河流中洗澡。 / Unsplash

河沙减少导致能固定海岸线的砂源不足。

从尼甘布(Negombo)至池劳(Chilaw)的沿海地带是斯里兰卡受侵蚀最严重的海岸线,其中80%至85%的海岸线退化归因于河床的加剧性开采。

在环保组织的提议下,地质调查和矿产局矿产部已经禁止使用机器采河沙,只对手工开采砂石者核发许可证,而且每年发的牌照少于2000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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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前后环保组织对Maha Oya河流附近已经开挖的地段进行标记,红色区域为开挖地段。 / EnvironmentalJusticeAtlas

但河沙供应缺口越来越大。随着全球城市化加速,除了斯里兰卡国内的建设,南亚的河沙开发商还可以把沙子出口给新加坡、中国、欧洲等地的大客户。

于是,更多没许可证,非法上岗的挖沙工人登上这趟一去不回的热钱快车。

在法律边缘的浮浮沉沉

开采河沙稳赚不赔,与其相关政策经常被圈入政客、商人、环保组织等多方的拉锯角力中。即使手工采沙是合法的,“水鬼”们经常不得不走在犯法边缘。

希望迅速发展经济的斯里兰卡政府,实际上对采河沙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大部分工人一样,西瓦经常铤而走险,参与非法采沙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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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沙一直在法律的边缘浮浮沉沉。 / EJAtlas

当地的警察并不会给西瓦太多麻烦,因为他们普遍不管环境问题,一般只会在沙子运出工地时,做做样子查许可证。只要西瓦用手推车或者担子把沙子运走,就能避开检查。

而且斯里兰卡的警察是出了名的贪污腐败。只要采沙开发商能先给好处费,警方甚至把抠查下的拖拉机、运沙车等工具归还给开发商。

当地居民没有从这交易中得到好处。于是他们大肆阻拦采沙活动,比如集体到工地附近抗议,想方设法禁止采沙工人的船进入家门前的河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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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部村民们在路边举着卡纸抗议非法采砂活动:“难道看不见岛上最后一点水资源也被采砂榨干了吗?村子被采砂活动破坏了,官员们被蒙住眼睛了吗?”。 / TamilGuardian

去年12月,在受保护河流Deduru Oya 和Maha Oya附近的居民,发现了运沙卡车经过村子,便进行公开抗议,吓得矿工们逃跑到人更少的地段去开挖。

居民们发现报警也未必能解决问题,警察只是收一点过路费就撒手不管了。商人、警察和政客因为金钱关系,渐渐聚集到了环保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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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1日,Mannar village村民们和教堂人员拦住了非法采砂车辆,报警后发现警察站在采砂商人那里。 / TamilGuardian

很快居民们噩梦成真。斯里兰卡新一届政府决定,放开了搬运沙子的发牌限制。意思就是,挖河沙是需要许可证的,搬运沙子却不需要。

搬运非法开采的沙子,成了合法的事情。

媒体开始吵吵嚷嚷地推断,“环境部长说要取消运输许可证,这背后一定是大规模政治黑手党的阴谋”。看不下去的居民开始骚动,几周内北部村镇如Vadamarachchi和Jaffna发生多次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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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0年二月,新增对采砂活动地点,其中包括北部几个自然公园附近的河段。 / DailyMirror

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也指出,“(当时的总统)钱德拉塞纳如果想要让国家持续性发展,要先进行一些科学考察,看看现在的环境状况”。

这场喧嚣并没有传到深潜水下的矿工那里,西瓦和同伴们的生意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逃不出的水下闭环

“其实我也想转行,只不过我没有学历,也不会做其他事情,做其他工作也赚不到这个钱。如果有工作肯要我,我也会放弃挖沙”。

西瓦坦言大部分的“水鬼”的人生没有什么规划,都是及时行乐。年近四十的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别的手艺和技术。

西瓦的砖房屋顶,搭着几块简陋的铁皮挡太阳。家里最贵重的物品,是停着门口的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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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岁的德瓦纳做了十几年的潜水矿工仍然一贫如洗,如今已金盆洗手。 / GlobalPressJOURNAL

虽然砂矿工人一天赚的比农民、甚至大学毕业出来的白领都多,但是西瓦这十几年也没有存够钱建新房子。若是想要在靠近城市的地区买一套新建的50平方米的房子,需要存大约一千万卢比。

每天经历需要面对死亡的高压工作,西瓦下班后,只想把工作忘掉,他会和其他“水鬼”一起去寻欢作乐,把钱花在酒精、烟草、药物上。

按2016年的价格估算,一克海洛因的黑市交易价格为九千卢比,再加上一包万宝路的烟一千多卢比,啤酒一罐约五百卢比,在这花销面前两万的巨额收入也要打水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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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矿工人的收入支撑不起平时的花销。 / CoastalCare

有种“水鬼”们爱吃的药叫做 Sudol ,功效是能让潜水者在水中长时间憋气,且不会感到疲惫。

“我们觉得自己很强,感觉能在水下待两个小时”,一天不吃就会感觉头晕目眩,为了维持精神清醒的感觉,大部分年轻矿工都没有时间想戒药的事情。

毕竟从十二三岁开始,握着大量的时间和金钱的潜水矿工们,已回不去普通的农民生活。他们的孩子也无法走出这个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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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沙,就像逃不出的水下闭环。 / MathrubhumiEnglish

附近村子里的男孩辍学率极高,男孩们上初中的时候都想着不再读书了,要去帮忙挖沙赚钱,每天男孩能拿到约一千卢比帮工费。

这随之而来的酒精、药物毒品、邻里罪案等问题逐年增加。

为了恢复Maha Oya河流生态系统,环保组织会帮助砂矿工人学习种植、养鱼等可持续的生活技能,让他们的妻子学习制作鞋子,让孩子重返校园,争取全家脱离靠挖沙生存的危险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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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水矿工们的妻子组成了一个小作坊,学习制作凉鞋,能帮补家用的同时,也增加妻子在家的话语权。 / Youtube

正如这些家庭出产的鞋子起名叫“幸运小姐”(Lucky Ladies)一样,这样的沙砾工人家庭还是幸运的少数。大部分矿工都没有其他出路,而且负债累累,只能每天继续在水下拼命。

看不见何时能上水的压抑生活里,西瓦选择了先努力向水面游。他感觉长期服药会咳血,已经戒掉了所有药物,并积极为自己的“水鬼退休”谋划后路。

“采沙这份工作,可以毁了一个人,也可以让他建立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我们要用这么难赚的钱毁掉自己?”

参考资料

[1] 斯里兰卡的潜水砂矿工,高压中只求活在当下,蒋珮伊,端传媒,2017-06-03

[2] ‘Darkest Place in the World’: Sand Divers In Sri Lanka Risk Health for Lucrative Job, Nirasha Piyawadani,Global Press

[3] JOURNAL,2016-12-04

[4] Dive To Survive: Meeting The Only Female Sand Miner On The Mukunu Oya, UPUL HERATH,the catamaran,2016-09-30

[5] Curbing Illegal Sand Mining in Sri Lanka, Water Integrity In Action,2013

[6] Illegal sand miners flee due to protest by locals, Staff Writer, News 1st,2019-12-08

[7] Why the world is running out of sand, Vince Beiser,BBC,2019-11-18

[8] Illegal sand mining; Dismay as sand seeps through legal system, DailyMirror,2020-02-07

[9] Protests after young Tamil man shot dead by Sri Lankan soldiers in row over sand,Morning Star,2020-06-21

[10] Policy options for sustainable river sand mining in Sri Lanka, Gunaratne, L. H. P., Cost-Benefit Studies of Natural Resource

[11] Management in Southeast Asia (pp. 201-223).,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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