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倪虹洁,命里带风

本刊记者 张明萌 实习记者 金雅如 发自北京 图 受访者提供

编辑 杨静茹 rwzkyjr@163.com

北京的天灰蒙蒙的,一轮淡日昏昏欲睡,咖啡馆玻璃蒙了尘,渗进来的光也没点儿透亮。演员倪虹洁进来的时候,原本静止在光里的粉尘因之四散。她的代表角色之一祝无双的台词可以形容这一刻:“有的人就是命里带风。”

命里的风吹不尽身边的粉尘螨。早些年倪虹洁眼睛痒,去检查发现自己猫毛过敏,指数已经超过了100IU/ml(正常数值为小于等于0.35IU/ml)。现在她已经有了呼吸道反应,和猫在一起久了,轻则像感冒,重了咳嗽不止、呼吸困难、器官全肿。

从2006年接受采访开始,倪虹洁面对“如果不做演员你会去做什么”之类的问题,“开一间宠物店”几乎是没有变过的答案。《武林外传》剧组谈到她,内容多是“她在片场喂猫喂狗”。对于乐与宠物共处的人来说,过敏太残忍,情感寄托与身体健康之间不得不二选一,倪虹洁愣是开出第三条路,她诉诸物理疗法,剪板寸,降低毛发附着;戴口罩,隔绝猫毛进入呼吸道。在新冠肺炎疫情开始前,她的生活已经离不开口罩——仅限在家里,连睡觉都戴着。实在受不了了就出门,有时在北京重度污染的天气里走一走,呼吸顺畅不少。

她长居上海,工作需要时到北京,天冷了或过敏实在严重了就去海口。北京有她的三只猫,上海有两只猫一只狗,最近一次去海口,她捡了一只鸟。“现在不敢捡太多了,实在养不了。”

采访到一半,一位工作人员带着自己养的宠物鹦鹉和她打招呼。“健健!”她叫着它的名字,拿过来放肩膀上,摸着它和我聊,不时扭头问,“健健你说是吧?”倪虹洁社交不多,在家常和宠物说话,尽管听不懂它们的回应。读书时,她的铅笔盒里永远养着蚕宝宝;藏小鸡在课桌里,上课老是叫,换成了鸭子;买了零食舍不得吃,全喂给它们;养兔子了,怕跳走,捂在肚子上;天热得不行,她拿着扇子,不停给兔子扇风,自己满头大汗。这些动物养着养着都无疾而终了。

健健进来后,她神色松弛不少,嘴角上扬的频率越来越高。和动物相处能让她放下感官的敏感,她苦其久矣。尤其是演戏时,片场额外的声音和画面常让她失神。她眼睛大,眼白多,进入角色后,这双眼睛能增添不少张力。可一不注意,被杂音岔开,人就从戏里跑了。导演的声音叫醒她:“你怎么了?眼神有点空。”

“我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特别有眼力见儿。跟我没有关系的事情我都能看得见,都能听得见。旁边人在说什么、做什么表情、开心的不开心的,我不用动脑子都能知道。”她生于常熟,从小被父母寄养在上海的奶奶家,奶奶年老后,由姑姑管家。奶奶家教严,9点前要回家,不能穿吊带装,演戏更是想也别想——“以色事人,上不得台面。”她暑假才能见见爸妈,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三个人吃饭,她特别小心翼翼,想多吃块鱼都不敢伸筷子。“也不是说不让你吃,但我一想明天我姑姑要带菜,我夹了是不是就没有了?”

学校里,倪虹洁是借读生,要交借读费,本地同学免费。因为这点,她和同学打过架,她瘦小打不过,还是得打。“他打我我觉得好痛,我打他他根本没反应。”她打完就走,也不叫疼,次数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个人玩——和动物们。

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她对电视剧《武林外传》的拍摄格外怀念。拍摄时,大家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演员,共患难般生出了革命的情谊。白天一起吃饭、一起拍戏,晚上一起啃西瓜、一起看星星。她独来独往的四十年里,这是为数不多的群居时光。

剧组驻扎在北京平谷,大家都想下山吃东西。她特地买了辆黄色的polo,一次能坐五个人。下了戏她就开几趟,把人都送下去,一起吃火锅。2012年,这辆车被她作为废品卖了。16万买入,只卖了1万。但流失的不仅仅是15万差价,还有她六年多的时间。这段日子里,她经历了《武林外传》电视剧、淡出影视行业、《武林外传》电影、再复出拍戏。同剧演员作品一部接一部,更衬得她演艺生涯黯淡。但种种落在心里,她在意的只是:“为什么拍电视剧时大家那么好,过了几年拍电影,连聚一起吃饭都那么难呢?”

演祝无双前,倪虹洁的头衔是“中国十大广告明星”。她的作品“婷美内衣”“朵尔胶囊”两个广告在众多电视台循环播放,报纸上也能见到她身着婷美的形象。前者作为中国早期的内衣广告,罕见地在电视上展现了一位成熟女性凹凸有致的身材,一批男孩每天偷偷打开电视,只为等着她在荧屏上出现。后面一个广告里,她留着齐耳卷发,化了浓妆,穿着白色礼服,对着镜头微笑,为了让她的长脖子不那么出挑,还围了一条白色丝巾,更显老气;由于她五官英气、眉眼凌厉,谣言横生——这位模特是男的假扮,丝巾是为了遮喉结,有位医生还站出来接受采访,称是自己帮忙做的手术。

当然,这两个广告对倪虹洁人生的积极影响远大于无稽笑谈。她不仅因此进入了影视行业,也因此拍了第一部电视剧、拍了《武林外传》,哪怕是2014年拍摄的、对她至关重要的电影《蓝色骨头》,导演崔健对她的最初印象也是:“我看过她广告,扎着丝巾那个。”

尽管演《蓝色骨头》铆足了劲儿,也拿了些奖,但倪虹洁的演员生涯未因此大红大紫。她接了不少电影,上映者寥寥。好不容易再出现,已经是《过春天》里面的孩子妈。影评人韩松落写她:“被世事打磨过了,跟自己也较了很久的劲,内心的蒙克已经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来)。虽然还是端着的,矜持的,闺秀范的,但已经有点鬼气了,像个华丽的、有点颓相的废墟。乖女孩没有变坏,只是腐坏了。”顺着韩松落写的往她脸上看,她眼睛大且湿,光打进去眼波盈盈。皮肤极好,右眼下边冒出的浅黄色小斑都没有损耗她的美,反倒增添一丝“腐坏”的壮烈。

她常像个局外人,如风一般过而无痕。《武林外传》里,她是突然闯入同福客栈、破坏别人感情的缺爱小师妹;现实生活中,她是少与父母共同生活、从小寄居的借读生;哪怕是主演的《蓝色骨头》,她的形象也只存在于男主角的回忆中。

但她身上有不少职业的伤痕。《武林外传》电影上映的时候,她只去了首映礼,其他时间都在帮一个朋友拍戏。片场在四川遂宁的郊区,每天4点多起床,开车到两小时外的地方,还得走一个多小时,都是大泥地,鞋子黏到不行。她为了一场戏要摔在地上,摔到左手,想着不能耽搁进度,随便上了点药继续拍。后来去检查,医生说韧带断了,养了十年,终于有些好转。现在左手肘关节有一块凹进去,两手粗细差很多。不痛的时候她会忘记,撑在床上整个关节会弹出来,再缩回去。疼痛提醒她,少给别人帮忙,多想想自己。

她遗憾演祝无双的时候还不会演戏,不然这个角色会诠释得好一些。也遗憾现在自己好像摸着了一些演戏的门道,但可供选择的机会不多了。她的思维与人生际遇总在错位,就像《蓝色骨头》里唱的,“太可惜,也太可气,我刚刚见到你。你是春天里的花朵,长在秋天里。”这样的错位拉扯出另一种美:年轻时样貌成熟但空洞,中年了容颜渐老却天真。

时至今日,她性格中细碎的部分仍未被收置归宜,没有剧本的人生里,她的表情随感官变化,视听吸收剧烈,都化作表情从脸上生出来。拍了二十多年戏,她在人前的反应依然不加掩饰。真人秀的镜头欣喜于记录这样一位小表情不加控制的女明星,她的呆、失神、欢喜、手舞足蹈都呈现在节目里:喜欢的观众说她年过四十依然天真烂漫,不喜欢的说她神经质,没有一个“女明星的自觉”。两个都不完全是她,但又都是她。

“哎呀,”她叫了一声。健健跳到她头上,抓乱了头发。她吐吐舌头,眼珠往上,露出下面大块眼白。她看到支棱的头发,“你把我脑袋当窝的呀。”声音轻飘飘的,听着有些漂泊。她说话有些长三角口音,抱怨自己普通话不够好,阻碍接戏,后来请过台词老师,练发声和普通话,“我现在是不是好多了呀?”

她边说边双手捧住健健,放回肩膀,往它脸上蹭了蹭,笑了。那个画面就像短剧《花木兰》的最后一幕,她蹭着马的脸微笑。在那个镜头里,倪虹洁放下了疲惫,消解了愁苦,眼睛无需刻意用力也充满神采。

以下为倪虹洁口述:

我到现在都没有完整看过《武林外传》

祝无双真没演好。我以前不想提祝无双,(自己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后来老被问,仔细想了想,因为我也觉得不好。

《武林外传》的剧本一天给一集。反正我是把台词背出来了,从来没想过做功课。现在做功课,剧本上我写得密密麻麻。原来觉得拍戏挺简单的,词儿背出来,导演反正不会骂我,演得没有毛病的呀。

我第一次演戏就这样。那时候不知道镜头在哪,但这不算毛病,我就拍过两次广告嘛。镜头都在我面前,正对着我。那次跟丁黑导演合作,我在片场看了看,哪哪儿都是人,镜头在哪儿呢?演了半天听到导演很大声喊:“你能不能看看镜头在哪儿?你转身!”我一看,有条轨道铺在我后面,摄像机一直在动,我也一直在动,永远挡着摄像机。但丁黑导演后来就不说我了,后来拍《长恨歌》还找我去演了一下顾玛丽,一条哭戏让我演了十几遍。“还行,再来一条。”“嗯,不错,再来一条。”他不会跟我说演得挺好,挺不错,但私底下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他拍《依然邓丽君》,力荐我去演。他觉得我一直在努力拍戏,一直在进步。这次他就没让我重复那么多条了。

但我也不会去问他我这20年有什么进步,如果我要是那么会沟通,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些话题我问不出来,觉得自己没有被骂过,那就只要把台词背出来就好了,祝无双就是,我到现在都没有完整看过《武林外传》。

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拍了一部分了。那时候说邢捕头要去拍别的戏,就得写一个新角色进去,就有了祝无双。制片人看了我演的广告,特地到上海来找我。我跟他去了平谷,看到喻恩泰。我好开心呀,我说你是那个小汤姆!之前他和姚晨一起演过《都市男女》,姚晨演苏清清。喻恩泰在里面老断电,像这样(做断电状)。我转了一圈,看他们生活环境,觉得好开心,就答应了制片人。

我当时没想过角色要怎么演。现在我会知道,祝无双这个角色挺好,是我作为演员没有演好,没有把她演得讨喜。我演谈恋爱就是谈恋爱,剧本写开心我就笑,剧本说浪漫我就给镜头一个眼神。但这些都是要考虑人际关系前因后果的,处理好了才可以呈现角色。

比如你想,郭芙蓉走了,我跟秀才在一起。那我要考虑到的不是我单纯地喜欢他、他喜欢我,还要想到他和郭芙蓉什么关系,我不能那么主动冲上去或者我应该带有一些愧疚……我的情绪需要复杂一些,可以有爱,但是不能对其他的满不在乎。当时想不到这些。

进组之后,我每天特别忙。那里很多野猫野狗,我很喜欢。午饭都吃不下的。看着一桌子菜心里想的都是:这一块要给狗吃的;今天有火腿肠,收工早的话我要到山下去,喂庙里寺门旁边那只狗。哎呀,猫粮没了,我得攒。我心思都花这上面了,但真的好开心。

和大家在一起也很开心,没有人轧戏,都在山上,在那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一样的房子,一间挨一间。都是水泥地,水泥墙,床也是刚弄过去的。一开门就能打招呼,前面有个这么宽的走廊(比划),夏天在门口一块看足球喝啤酒,那儿总是特别热闹,聊各种事情。一家人的感觉。我第一次遇到那样的剧组,以后也没遇到过。

后来尚敬导演打电话给我,说要拍电影版《武林外传》。那时候我因为一些私事,已经有两年多没拍戏了,但想着当时拍摄很美好,就答应了。

一开始拍一场佟湘玉给祝无双介绍相亲对象的戏,我拿着一把大刀就走了——为数不多的几场有台词的戏。我特紧张,一下子那么多机器对着我,周围那么多声音,有强烈的不适感,词都说不溜了。我也知道自己演得不是很好。拍完那条尚敬导演说:“倪虹洁,我怎么觉得你变木了?”我还挤了一脸笑。那个笑容就是《演员请就位》里面,陈凯歌导演说“我觉得你对我有意见”,我抠着桌子时那样的笑,就是尴尬的笑容,你知道吗?想哭又不敢哭,努力憋住,还觉得自己应该露出笑容来。我心里好难受。我也没去问尚敬导演为什么那么说,换现在我可能会问一下。

但是你看啊,每个人都在过这样那样的日子,总有消化掉的时候。我自我安慰能力特别强。后来有场戏,我和燕小六被绑了,拍了一天。尚敬导演一直在说小六,就没说过我,我在旁边看。后来再演,他好像说了句“可以”,也好像没有,反正就那意思。我一下就好了,就消化掉了。他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说过我,他不会记住的。

现在他也会叫我去帮忙,事先跟我说你来帮忙啊,我说好的。假设他没找到合适的人,或者有别的动作,就没消息了。下次还是会事先找我帮忙,我还是说好的。这个情一直都在的。

遗憾的是拍电影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了。有的房间有玻璃,像包间一样,有些演员愿意坐在里面。房间有限,有些演员就坐在外面吃饭。也有演员很忙,不一定每天都在剧组。

有次我和恩泰出来吃饭,去酒店附近一个大排档。我们在黄山拍戏,安徽菜好好吃,说打电话叫几个人一起吃吧,打过去说累了就不出来了。最后就变成只有我们吃。其实想想,白天拍戏累,或者在别的地方工作了一天,晚上回来很辛苦,再出来就没必要了,也不是吃不饱,谁还差一顿饭呢?反正到拍完,我们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聚在一起吃过一顿饭。

我们好奇特,拍完戏那么久,唯一建过的一个群是姚晨拉的,说动画版的《武林外传》要找我们打官司。2016年《王牌对王牌》邀请我们剧组去,也是在那个群里说的,我们还挺开心,虽然也没有凑齐。那次是这么多年人最多的一次了,再后来就没有了。

现在回忆起来会难过,因为我每天都觉得明天会有时间在一起。在一天一天的度过中发现,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最后就……没有发生过(哽咽)。

“你把一个配角演成了主角”

有天我在家躺着呢,尚敬导演打电话给我。我一看是他,马上挺了起来。他说崔健找你,他要拍个电影,我把你电话给他了,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去见他?我说好的。想着导演说要见肯定要见,能不能选上不重要。我觉得我已经拍不了戏了。

我穿的也很朴素,一条白色连衣裙,扎个小辫子就去了。我没看过剧本,他就坐那儿给我讲。我还想着崔健做摇滚的嘛,应该特别不羁。一看,嘿,和蔼小老头。没有距离感。他给我听《蓝色骨头》,说这是要放电影里面的,就是那个女孩儿写的。那会儿4点多,夏天,阳光特别好,照到他房间里,亮得的能看见空气里的灰尘颗粒。我看看太阳,又看看音箱,音乐放的时候还有灰尘往外弹。“太可惜,太可气,我刚刚遇到你。”(唱)——我唱歌经常走调,其实可能没有唱错,但我特别不自信,我觉得我肯定唱不好,就真唱不好了——我就哭了,这个女孩真是生错年代,现在她可能会很幸福。那个时候只能可悲。

后来他就叫我演了,可能觉得我能听懂他的音乐,也是他想要的那个样子。他剧组的工作人员还说别选我,说我是演情景喜剧的,问崔健有没有看过《武林外传》,崔健说没看过,但看过她那个广告,扎了丝巾的,还蛮好的。

他问我会弹吉他吗,我不会,他说没事,我们可以找手替。我还是想试试,买了把吉他在家练。我还看不懂五线谱,(记者:吉他看六线谱的……)啊,你看,我都不记得了。就把哆唻咪画下来,各种小点点再画上,照着弹(做弹吉他状,左手按弦)。啊?我不是左撇子……对哦,吉他是右手拨弦,我忘得好彻底。反正就练得有模有样,但只会那一首。后来弹出来,也用到了片子里。

我特别喜欢《蓝色骨头》的拍摄。他们可能对我要求太低了,觉得我差不多就那样(手伸出来比划),没想到我能演成那样(手举高)。导演也没导过戏,说你怎么说哭就哭呢,怎么还能哭那么久、那么多次呢?特别可爱。反正大家都鼓励我,我得到越多的鼓励,越觉得自己该做得更好,就会更努力。

我特别相信这个角色,我觉得这个女人在爱情面前就会做出电影里的事情,我特别相信她会因为讨厌自己把容貌毁了。“蓝色骨头”就是是身上的不羁,连血液都是蓝色的。我相信有这样的人,只是因为身边的人都是红色的,有的会被隐藏,有的会改变,有的可能就被毁灭了。红色和蓝色不是正确和不正确,而是适不适应现在的时代。我不太适应……嗯,还可以吧。我看那个片子最大的感觉就是幸好我没有生在那个年代,竟然生出了一点在太平盛世的一种安全感。

《蓝色骨头》之后,我演了很多小成本的文艺片,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很多拍完都没有剪,有的剪完了,我们内部看一遍就没有下文了。我演过一个开酒店的老板,她有一个弟弟,喜欢一个女孩子,她帮弟弟把女的骗过来,关在暗室里面,折磨她、杀掉她。她弟弟有间歇性失忆症,每天都喝醉,记不得事情,都是她在打理,我觉得她是为这个男人而活的一个女人。演得很爽。最后也没上映。

那拨片子里,好不容易上了一个就是《过春天》,我演女主角的妈妈。那个角色挺复杂的,其实是个被包养的二奶,从十几岁就开始被包养了,没有正经工作,不会干任何事情。她在深圳,男人在香港,也不怎么能见到。她深爱女儿,看着每天打麻将混沌度日,其实一直在为女儿存钱,绸缪两人的生活。但碍于种种现实因素,原本很完整的剧情在电影里被剪了一些,没有原本那么丰富饱满。不过也挺好了,总算有个被大家看到了。

我有一两个月老在焦虑,快四十那阵儿。这几年没什么东西出来,好多角色我已经演不了了。我花了那么多精力、演了那么多片子大家都看不到。我不能再这么不现实了,所以有时候经纪人说的话是对的,好的团队、好的导演、成熟的剧本很重要。我觉得好,我只是喜欢角色而已,但一个作品要方方面面的因素才能决定,不然连被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我现在接角色就看有没有发挥的空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些年没怎么接到女一号的角色,要么是妈妈,要么是反派,好像发挥的空间特别大。我最近接了个毒枭的,找了十几个聋哑人制毒,说杀就杀眼都不眨。但她爱弟弟,也很爱钱。但这个也可能放不了,可能被剪得也没啥了。

我不介意戏份多少,我就怕我不演了别人根本不知道我能演。我演《摩天大楼》,就是因为选角导演看了《过春天》,推荐我给导演,导演连试戏都没有。我拍第一场戏就是歌舞厅的戏,头一次见导演和对手演员。导演告诉我机位怎么走,人怎么走,就开始拍了。那部戏12集,我只有四十多场戏,还有好多是0.1秒的闪回。后来导演找我帮忙串他别的戏,跟我说:“你真是强,把一个配角演成了一个主角。”所以不存在戏份多少,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一定会演得很好。

我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干这行挺逗的,总是被人问起20年前的事,我就特别茫然,想好久。不采访根本不会想起来。

我最初入行是因为拍了一个矿泉水的广告,我演一群群演中的一个。那广告拍出来半秒镜头都没有。导演看到我乐呵呵,说:“姑娘长得老灵咧,你拍张照片给我好伐?”后来一星期不到就让我拍了朵尔胶囊的广告,给了我2000块巨款。本来矿泉水广告只给200块的,群头说,小姑娘我以后还要找你,这200块是我多给你的。以后别人找你你不要去,我找你你要来的呀。他后来也没找过我,我听人说他拿回扣被关进去了。

那天晚上我1点多才回家,上海的冬天好冷,我在外面吹了一天风。回家了,姑姑背对着我,壁灯在后面,她转头冷冷看我。我心想惨了惨了,一小步一小步走过去。这种心理很奇怪啊,明明我在外面也挺累的,搞得好像是我犯错了一样。我把400块掏出来,都不敢解释有200块是多给的。她说:“这么晚回来,以后别去了。快去洗吧。”

我是知青子女,爸妈都在常熟工作。我只有寒暑假能回去,一年最多和他们待一个月。一岁的时候,我白天都在一个远方亲戚那儿,每天妈妈下班来接我。那时候奶粉都要用温水泡,摇匀了才能化的。她给我的永远都是上面白水、下面奶块。有天我妈妈提早下班来接我,看我站在一个桶里面,那个桶我爬不出去的。我手里还拿着东西,她走近一看,我正在吃屎,她瞬间就哭了,说一定不能再这样了,就送我到奶奶家了。这都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寄人篱下的感觉可能还是不开心的。导演叫我去考上戏,家里人听了,觉得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找一份正经工作——他们觉得除了演戏都是正经工作。我后来就找了份别的工作,高中也不读了,就想快点挣钱。我给爸爸写了一封长信,我不想在上海了,要么我回去,要么我找工作。

工作那段时间调整过来了,又觉得文凭挺重要的,回去复读,考了同济的经济信息管理。读了三年多就有人找我拍电视剧,都没来得及考英语四级。现在我只有一个结业证书,没有毕业证书。中间我还去过北京,海润影视当时想拍《玉观音》,让我签他们的公司。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干这一行,家人不支持我,我一看还要送到新加坡培训,签七年还是十年。想了想怪吓人的,算了算了。后来我又碰到《玉观音》出品人刘燕铭,他说我是唯一一个给了合同没有音讯的,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心想:不怎么样……

后来开始演戏了,我把演员当成工作。别人找上来,我不会拒绝。我帮别人演过很多戏,包括那些小成本影片,有的成本不够,我还会贴钱。演戏依然能让我倾注所有的热情,现在我觉得这会是我一生的事业。虽然争取角色越来越难,还老被换掉。

我会想很多替换的理由安慰自己,然后妥协。我从小就这样,妥协惯了,在家很听话,在学校也好脾气,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但也没觉得自己被伤害成什么样。但现在不能再这样了。录《演员请就位》的时候,有天我们拍照,我穿个红色的礼服,很紧,坐不下去,我很想赶快拍了。大家都在排队,但一会儿就有一个插队的一会儿就有一个插队的,好不容易排到我了,连着被插了两次,说我们有事能不能先拍,我就说好呀。我想再有人来一定不能这样了,我一定要说不。结果又有人来了,说裙子太大了能不能让她先拍,我还是说了好呀。好奇怪,好难改,我每天都告诫自己,说不行,不要答应,不能够……但好像一次都没有。

只有演好每个角色才能有更多的角色,我没有捷径,也没有关系,除非你觉得我合适我才去。我也很感谢以前种种,我的机会变多也是因为我的过去,因为我之前的角色,不然我连上综艺的资格都没有。这都是环环相扣的,没有一分努力不被发现,只是早晚而已。

我演的角色好像都挺不顺利的,但是阳光总在不远处,总会好的。不做坏事就挺好的。遇到坏人我都记不住,不开心的事儿我也记不住。你和我聊天就感觉到了。我觉得此刻挺好的,好像有不开心的时候,但都过去了,以后也应该不太会有。那些事都不重要,而且我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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