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反制裁下的去美元化浪潮

乌克兰事件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开始对俄罗斯进行制裁。按照历史经验,遭遇西方集体制裁的国家,就算不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也会大伤元气,比如伊拉克、利比亚等。对比起来,俄罗斯堪称“白里透红,与众不同”。2014年4月28日,制裁正式开启,而查看2014年-2018年的公开数据可以发现,这5年里,俄罗斯经济不仅没有日渐衰微,反倒绝处逢生,大有渐入佳境的趋势。

多方改革,内外兼施

公开数据显示,2014年至2018年,俄罗斯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速分别为0.7%、-2.31%、0.33%、1.63%、2.25%;除2015年经济出现衰退,其他年份均表现较好,整体上已脱离了负增长的沼泽。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封锁下,5年以来,俄罗斯经济能有如此表现,得益于该国有策略的“反制裁措施”,即对外、对内政策的改变甚至改革。

从对外交往看,俄罗斯及时调整了方针政策,有选择地加强与一些国家和地区的合作强度,试图从封锁中撕开一个口子。

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中国-俄罗斯-中亚合作研究中心主任张健荣告诉《经济》杂志、经济网记者:“俄罗斯的对外交往开始向东转。它不断加强与亚洲国家的经济合作,主要是中国、日本、韩国和印度,并借助东方经济论坛,进一步吸引上述国家增加对俄罗斯的投资、加强双边战略协作,以期实施经贸合作大项目。不断推动增强欧亚经济联盟内部经济合作和对外自贸区的建设,推进多边贸易便利化。与此同时,俄罗斯试图在西方体系中寻找合作突破点,有选择地加强与某些欧洲国家,比如德国、法国、土耳其等的合作,设法缓解与欧洲因乌克兰问题导致的紧张关系,力求与欧洲恢复联系,打破美国的封锁和孤立政策。俄罗斯政府甚至利用与欧洲的天然气管道建设,在扩大能源合作的同时,分化欧洲对俄制裁阵营里的一些国家。”

欧亚经济联盟成立于2015年,成员国包括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和亚美尼亚。在俄罗斯的推动下,欧亚经济联盟已分别与越南、伊朗和新加坡签署了自由贸易区协定。未来,其还将与印度、以色列、塞尔维亚和埃及签署自贸协定。

对内,俄罗斯从多方面入手,稳健财政、改革银行业,调整宏观经济政策。

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俄罗斯经济研究室主任徐坡岭在接受《经济》杂志、经济网记者采访时表示,利比亚危机后,俄罗斯一直在应对制裁,让经济更加强健,以提升自身实力的方式增强对外部压力的免疫力。

“俄罗斯稳健经济的许多措施,不仅是应对制裁的,也用来应对大的世界经济环境。比如俄罗斯政府不断加强对金融风险的控制,对其银行业的合规性要求越来越高。从2000年起,俄罗斯境内的各类银行逐年减少,到2017年年初,只剩600多家,现在则只有400多家。削减银行数量主要是为了去杠杆;而此前,俄境内银行超过10000家。再比如,降低主权债务占国民经济的比重,实施更稳健的财政政策。在制裁的大背景下,政府手里有钱,有助于及时解决一些问题。按照这一思路,2018年,俄罗斯财政盈余(财政收入减去支出后的剩余)占GDP的比重为2.1%,是2011年以来首次出现盈余。”徐坡岭说。

2018年,石油、天然气和粮食的出口为俄罗斯财政贡献颇多。

俄罗斯联邦海关局的数据显示,2018年1月-10月,俄罗斯出口石油总额高达1065.9亿美元,同比增长38.6%;前10个月,天然气出口总额399亿美元,同比增长30.9%。2018年前10个月,该国出口小麦3679万吨,总额达到69.3亿美元。其中,大豆、植物油和巧克力以及油脂产品的出口量都有较大程度的提升。

制裁启动以来,俄罗斯在宏观政策上也进行了较大调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进口替代战略”。

一般而言,进口替代是一个国家采取关税、配额和外汇管制等严格限制进口的措施,扶持和保护国内有关工业部门的发展倾向;选择那些进口需求较大的产品作为民族工业的发展重点,力图以国内生产代替进口,从而平衡国际收支,对经济进行结构调整。

2015年1月,俄罗斯颁布《关于保障经济可持续发展和社会稳定的优先措施》,明确提出要“促进进口替代和非原材料部门的出口”,并且把农业与农产品加工、加工工业、住房供水燃气基础设施、机械制造、运输设备制造、高技术产品出口等产业作为投资激励的主要领域。

2016年3月,俄政府公布《保障社会经济稳定发展行动计划》,特别强调了要对汽车工业、轻工业、机械制造和建筑等部门和出口企业提供优惠政策。

食品领域的进口替代更早一些。2009年,俄罗斯便将其作为国家安全战略加以实施。截至2016年,俄罗斯在猪肉、禽肉、罐头肉、香肠产品、面粉、糕饼、糖等产品上的自给率都已维持在90%左右。

徐坡岭对记者强调:“进口替代的效果,在2017年第三季度后开始减弱;2015年和2016年,这一时期的政策实施效果比较明显。这与卢布的走势有关,效果好的时候,正值卢布大幅贬值。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对俄罗斯而言,进口替代并非主打‘禁止进口’,而是长期鼓励出口。”

尽管如此,2015年,俄罗斯的经济表现仍旧很糟糕。对此,张健荣作出了如下解释:“2014年,针对俄罗斯的制裁开始启动,制裁的后果没能立刻显示出来,而是在第二年集中凸显。制裁初始,西方对俄投资大幅下降,俄罗斯经济发展资金短缺。2015年,国际油价也徘徊在低位,年内两次探底,堪比2008年、2009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的时候,俄罗斯外汇收入因而进一步下降。低油价又与世界经济不景气息息相关,结果就是内外环境都很恶劣。这一年,俄罗斯经济的脆弱性体现得最为明显。”

受益于投资和消费

同为全球主要产油国,在遭遇美国制裁后,伊朗的原油出口被大幅限制。

10月8日,伊朗石油部长赞加内(Bijan Zanganeh)讲话称,由于美国的制裁,伊朗的原油行业一直处于落后地位,同时遭遇了致命打击。当前,伊朗的原油出口已被大大削减。

然而,俄罗斯的原油出口就不是这样。

“俄罗斯原油出口主要有两个去向,一个是中国,一个是欧洲。俄罗斯经历的制裁并非联合国大会通过的全球集体行动,制裁本身也不限制俄罗斯的出口。更确切地说,制裁限制的是俄罗斯对西方资本和勘探技术的利用途径。就算是制裁主导方美国,2017年,也与俄罗斯有接近50亿美元的贸易往来。此外,中国也在扩大对俄罗斯石油与天然气的进口,有助于后者渡过难关。”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教授余南平在接受《经济》杂志、经济网记者采访时这样解释。

余南平指出,目前,俄罗斯经济增长主要依靠两大新动力:投资,尤其是建筑业的投资;国内消费。

传统上,俄罗斯的经济动力主要是能源出口。不过,随着该国国内经济的不断稳定,其国内消费也在逐渐上升。这一点比较容易理解:经济越是稳定,增长就越稳定,消费就更容易向好。

投资的增强,则是在俄罗斯政府有意识地引导下完成的。俄罗斯商务咨询网站显示,俄罗斯建筑业领域的投资活力十足。根据该国2019年-2021年重大投资项目调研结果,俄罗斯正在实施4500多个大型投资项目,总投资额约57万亿卢布(1卢布约合0.11元人民币)。

从2014年到2019年,5年时间里,俄罗斯在进行自我调整的时候,减轻了对进口产品的依赖,很多商品依靠内部生产体系就可以完成。这与俄罗斯拥有相对较完整的产业链有关。此外,俄罗斯也在调整不同因素对经济的拉动作用。比如,它从前十分依赖能源出口,现在尽管情况并未彻底改变,投资和消费的作用却得到了提升,且其他产品的出口也变得更加重要,比如农产品——俄罗斯已成为全球第一大小麦出口国。

“5年时间里,俄罗斯的出口结构整体上没有很大改变,但进口不一样了。曾经,俄罗斯大量进口制成品;制裁以后,进口商品变得更加昂贵,需求相应减少。这一点也与‘进口替代战略’相对应。可以说,俄罗斯现在是一个‘内需型国家’。”余南平这样对记者强调。

反思美元的真实价值

在俄罗斯实施的所有反制裁措施中,囤积黄金的行为备受瞩目。

俄罗斯中央银行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9月1日,该国黄金储备达到2219.2吨,占该国外汇储备的20.7%。这是30年来,黄金在俄罗斯外汇储备中占比首次超过20%。而9月底,俄罗斯黄金储备再次增加至2230.4吨。更有分析指出,过去10年里,俄罗斯的黄金储备已经增加了3倍还多。

对此,余南平说:“俄罗斯在走‘去美元化’的道路。对当前的全球金融体系和美元的稳定性以及美国债务的可持续性,俄罗斯持质疑态度,且这种态度早已有之,制裁是加重因素。制裁下,俄罗斯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由地利用西方金融市场,外部融资渠道受阻,因而俄罗斯视黄金为硬通货,况且俄罗斯自己也生产黄金。不过,不只是俄罗斯,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一些国家也在逐年增加黄金储备。”

为了减少美国制裁对经济的冲击,俄罗斯正认真考虑避开美元转而使用本币或其他货币作为能源交易的结算媒介,从而尽可能与当前由美国主导的金融系统隔离开来。分析认为,这或许将会成为“去美元化”的重要环节。俄罗斯经济发展部部长马克西姆奥列什金(Maxim Oreshkin)于近期表示,俄罗斯正设法减少美元敞口,吸引投资者使用本国卢布等货币完成能源结算工作。

徐坡岭则告诉记者,美国对俄罗斯的金融制裁恰恰是通过对其关闭美元系统来进行的,俄罗斯的企业不能使用美元融资,也很难利用美元进行交易;欧洲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很大程度上是遵从美国的要求,不卖技术不借钱,但欧元的结算系统并没有对俄罗斯关闭,毕竟欧洲国家对俄罗斯的能源还是很依赖的。换言之,俄罗斯目前仍然可以自由使用欧元结算。除了本币,俄罗斯储备了大量的欧元、英镑、人民币和日元。截至2018年9月底,人民币占俄罗斯外汇储备的14.4%。

采访时,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院长助理兼宏观研究部主任贾晋京认为,俄罗斯原本也没有十分依赖美元,不是非它不可,但我们却可以趁机思考一个问题,即美元对美国之外的国家到底有多大用处。

他说:“从金融专业角度看,任何一种货币都只是会计账簿创造出来的。对于任何一个非美国的企业而言,不管它是哪个国家的,美元的流动性都属于资本结构管理问题。离开美元行不行,取决于这个企业想不想收美元。什么时候美元是必须的呢?两种情况:身处美国;购买只能用美元购买的东西,比如飞机,因为就算是欧洲的空客(空中客车公司)向外卖飞机,也只能以美元结算。以前,国际市场上买卖石油,也基本离不开美元,但现在不同了,沙特或委内瑞拉的原油都可以使用非美元货币结算;实际上,委内瑞拉已经不愿收美元了。”

不单单是俄罗斯对美元表示严重的不信任。

2014年,美国监管机构对法国巴黎银行开出天价罚单,激怒了欧洲银行业。同年7月,金砖国家在巴西宣布成立金砖国家开发银行,并建立金砖应急储备安排;这意味着未来,国家间的贷款及应急救助将减少对美元的使用。

2019年10月17日,伊朗央行行长阿卜杜尔纳赛尔·赫马蒂证实,伊朗与俄罗斯已经协调好双方银行间交易,两国间“去SWIFT(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的银行关系已成立,双方现在可以使用两国自身的金融信息传送系统。

国际社会上有关“去美元化”的呼声愈来愈高,而一系列事件也似乎一起对外暗示“美元霸权不再”。只不过,基于其固有的先行者优势以及根深蒂固的国际货币霸主地位,美元短期内有被取代的可能吗?

“几无可能。”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世界经济研究所研究员陈凤英在接受《经济》杂志、经济网记者采访时给出了上述答案。

她指出:“去美元化的行动甚至可以追溯到欧元诞生之初。当时欧洲一些国家愿意放弃主权货币而使用统一的欧元,这本身就是去美元化行为。华尔街金融风暴以后,去美元化的态度在国际社会上逐渐被加强,但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现今,去美元化行为再起波澜,刺激因素就是美元升值、大宗商品价格受到严重冲击,一批新兴市场国家卷入危机,资金流入美国,而美国政府却无需承担任何责任。但是,我们一定要清楚一点,一种货币的背后是什么?是国家实力。换言之,是一个国家的强权在支撑这种货币,而强权和货币之间还需要一种体系,比如美元和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元的地位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起来的,而其他任何一种货币,尚缺乏将自己抬高的这种体系。”

未来二三十年,美元和其他货币将会以何种模式存在呢?

陈凤英表示:“除了人民币,我并不看好其他币种。也许,到了2035年,喜欢人民币的人会越来越多,将人民币作为重要外汇储备的国家也越来越多,因为中国经济整体是向上走的,有实力。不过到时候,人民币和美元也不会是‘取代’关系,而是多元化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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