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凡丨独特的旧园

李少凡丨独特的旧园

  ●李少凡

  在博鳌江嘴岭之北,有这么一个小村庄,叫旧园村。“旧园”是古时村里一位秀才给起的雅号,并因得其“雅”,而沿袭至今。自古以来,旧园村一直都很小。然十几之户,不废诵读,文脉绵永;村箫社鼓,民风淳厚;宁静而秀丽,水清泉甘;旧园村犹以“旧园花生”出名。若得暇出游,吟咏唱和其间,直令人如入桃源,畅怀滋润,无限流连。

  旧园村还出了一位独特人物。他的许多奇闻奇事,很值得细细品味,津津乐道。

  两大人物题字燕贺

  前述“独特人物”,名叫陈进苑(1886—1972),字翰卿,英文名Tan Hun Khen。陈汉卿世居旧园村,自以“旧园”为号。后因他以医行世,故亦称“旧园先生”。

  旧园,也是一座别墅的名字。别墅很小,充其量也就是一间两房一厅的当地传统民居,外附一小厨房而已,加以围墙和十几级台阶,坐落于在江嘴岭上。它是陈翰卿1935年建成的。读者可千万别小瞧了这座“小别墅”。要知道,当年以“旧园”二字給“小别墅”命名,并同时题写榜书“旧园别墅”相赠,以示燕贺的,不是别人,而是林森和蔡元培这两位民国大人物!

  提起林森和蔡元培,那可是大名鼎鼎,永载史册:

  林森,1868年生,福建闽侯人,1931至1943年任中华民国政府主席,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代表民国政府对日宣战,1943年因车祸在重庆逝世。

  蔡元培,也是1868年生,浙江绍兴人,1912年任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1916年任北京大学校长,1928年至1940年专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主张抗日,拥护国共合作,1940年在香港病逝。

  然而,别说是“旧园先生”,即便是提起陈翰卿,或是陈进苑,除了他故乡博鳌一带有点岁数的人以外,几乎已经为世人所遗忘。这并不是因为他一辈子悬壶于乡村、市井以及海外,无所成就。而是因为他始终以“谦和、低调、不事张扬”为人生信条。以至于即便是有民国元首林森、民国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这么显赫的两位大人物,同时为他的“小别墅”命名和题字燕贺一事,他也三缄其口,秘而不宣。要知道,除了为烈士题词外,林森和蔡元培是极少为私人题字的,而两人题写的又是同样的内容,更属罕见,甚或唯一。

  可是,当得知蔡元培和林森相继逝世后,人已在新加坡的陈翰卿这才写信,让在琼亲人将两位大人物题写的“旧园别墅”榜书刻成石匾,分别镶于“小别墅”的内外两个门楣之上,藉以寄念。

  陈翰卿无意以此扬名立万,或光宗耀祖。与“功名利禄”相比,他更喜欢“悬壶济世”和“诗书田园”。面对磨破嘴皮的家人及亲朋好友,他始终对他与林森和蔡元培的交往史守口如瓶,笑而不答。当实在被问得紧时,他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是经民国广东省府主席林云陔介绍,他才有缘认识林森和蔡元培的。

  这一说是值得相信的。因为林云陔也是民国时期的重量级人物,1883年生,广东省信宜市人。他与蔡元培和林森三人,都是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会员、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1904至1912年底,为讨伐清兵,林云陔长期在广州和香港一带设立秘密机关从事革命活动,先后参加黄花岗起义和奉命负责组织、领导南路(高、雷、廉)起义,以响应武昌起义。这一时期,陈翰卿正好在香港广东中医研究所求学,毕业后在广州和西营(又称广州湾)法租界两地行医,因同情和支持反清革命活动,与林云陔认识并成为好朋友。

  1933年6月,陈翰卿的族嫂谭氏去世。在听陈翰卿讲完族嫂的故事后,林云陔有感于谭氏孀居40年,将独子陈家俊培养成为乐会县商会主席之德行,欣然提笔,写下“淑德可风”四个大字,并在引首部分写上:“广东省府主席林云陔题给乐会县民妇陈谭氏”。陈翰卿与林云陔交情之深,由此可见。此举震动了乐会县政府。当时,正在办理交接的前后两任县长,余丕录和夏时,也赶紧各自撰写挽联,以示其哀;后又分别题词“松筠栢节”和“彤管流芳”,以作表赞。

  “文革”时期,为了避免不可预测的后果,也为了保护“旧园别墅”石匾,陈翰卿的亲人们想出了一个好招:用石灰浆将石匾抹白,然后在上面写上红色“忠”字。石匾因此得以幸存至今。但遗憾的是,陈翰卿所收藏的十几箩筐医书、心得手稿以及他与国民党高层人物交往的信札等,连同他视同生命一部分的那两幅“旧园别墅”墨宝一起,全部被“胆小”的家人付之一炬!

  当陈翰卿得知此事时,良久不语。“也许,低调和谨慎,任何时候都并非多余。”他在心里暗自自我安慰。不过这是后话。

  三味中药PK西医

  话说当年半只脚已经跨入从政之门的陈翰卿,本可以继续跟随林云陔,乃至林森和蔡元培等国民党高层人物,谋取一官半职。然而他亲眼看到的是,虽民国已经成立,但许多国民党官员仍不改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封建官僚作风,便对“仕途”大为失望,慨叹不已。既然先贤们已有话在先:“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从此,他便以医道为本分,谨言慎行,决不介入政治,唯以治病救人、爱国爱人为心志,受到普通民众的赞誉和各方的尊重。

  博鳌古调南面村有一儒医,名叫王观国,是陈翰卿的外公。早在童蒙时期,陈翰卿就经常看到外公诊病时,一边用3根手指头轻轻地搭在病人的手腕上,一边问这问那,时而看看对方的舌头,时而瞧瞧人家的眼睛,就知道这人犯了什么病,该吃什么药,很是好奇。到了少年,憋不住的他老是缠着要跟外公学看病。

  陈翰卿天资聪颖,悟性很高,深得外公喜爱。外公便陆续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他。因此,当他在外地深造、行医多年,于1915年回到家乡乐会县时,已是一位学识和经验都十分丰富的先生,或郎中了。他中医医理精深,对诸家学说融会贯通,又略懂西医,自成一体,尤善男科、妇科与儿科,很快便声名远扬,求医者络绎不绝。

  要查找到陈翰卿的有关档案史料实在是太难了。笔者通过新加坡中医师公会去函新加坡图书馆,好不容易才得知:1940年7月21日,由胡愈之主编的《南洋商报》,以《粤赈会医席陈翰卿抵星》为标题,刊登这样一则广告:“琼崖名医陈翰卿氏,少时专攻医学,后赴港再求深造,学成悬壶于乐会县城垂三十载,医术高明,经验丰富,历任乐会县政府义务医官,平民医院医席,足迹遍及东路数县,活人无数,自琼崖失陷后,避难广州湾,目击受难同胞之疾苦,乃慨然义务担任广东省赈济会广州湾第二难民赠医所医席,及广州湾琼崖同乡会赠医所医席,造福灾黎不浅,闻最近已来叻,寓小坡益和堂应诊云。”

  除了《陈氏族谱》和人们的口口相传以外,这是到目前为止,唯一能查找到的陈翰卿学医和行医轨迹、或评价的史料。

  当年,是为了给陈家留下一脉香火,陈翰卿才迫不得已带着第四子陈家洛“躲日本”,先避难广州湾,后转赴新加坡的。

  在新加坡期间,一件偶然的,能对比中医与西医不同治疗理念和效果的医案,让陈翰卿一鸣惊人,誉满星洲。

  那是1947年7月的一天,在新加坡中医药联合会(Singapore Chinese Medical Union)的一次会议上,有一西方记者一边拍照采访,一边不停地打嗝,样子甚是难受,既不雅观又严重影响他人。

  身为联合会文书股员的陈翰卿见状,主动前去问他:“这位先生,请问你这样打嗝多久了?”“已经连续两天了,一直在打针和吃药丸,老不见好。今天好像越发严重了。”对方回答道。

  “是不是此前因皮肤痒痒,吃了些什么药片后,才开始打嗝的呀?”陈翰卿接着问。“对,对,你说得对!”对方好生惊奇:“请问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哦,对不起,我叫艾伯特,英国人,在新加坡学习和做事10年了。”

  陈翰卿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像这样的打嗝,一定是吃了那些含有激素的药片引起的。

  但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艾伯特,而是继续问他:“想不想吃吃中药试试?一副仅有三味的中药足矣!”“噢,不,不!”艾伯特连连摇头说:“我在家里还有英籍医生给开的止嗝药没吃完呢。”作为西方人,他从来不反对中医,但拒绝吃中药。

  “那好,如果止嗝药用完还不见好的话,请到益和堂来找我。这是我的名片。”说完,陈翰卿把名片递给艾伯特,忙别的事去了。

  又过了两天,艾伯特打着嗝找到陈翰卿。“陈先生,太难受了。西医没招了。我要吃你的中药试试。”艾伯特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年轻人,放心吧,没事的,真的三味中药足矣。”陈翰卿自信地安慰着艾伯特,接着给他把了把脉,知道他不属于胃寒体质后,随手开出一副只有三味中药的方子,并亲自为他抓药去熬煮。

  不一会儿,陈翰卿看着艾伯特把药喝下,并笑着对他说:“年轻人,回家去吧,吃我的药无效是不收钱的。”

  三味中药果有奇效。艾伯特还在回家的路上,可恶的“嗝”便停止再也不打了!他兴奋地折返益和堂,对陈翰卿连声感谢,对中医中药的神奇效果赞叹不已。从此,艾伯特成了中医最好的宣传员。

  陈翰卿“三味中药”PK西医,治疗“打嗝”显奇效的新闻传开后,益和堂的生意日见兴隆。

  当新加坡的同行们询问他,是用了哪三味神奇的中药时,陈翰卿毫不吝啬地公开了他独创的、专治“打嗝”的秘方:“丁香5克、柿蒂30克、散党30克(如果是胃寒体质的患者,再加上良姜6克)”。

  在他看来:“让验方解除更多患者的痛苦,是医者的济世之义。”

  一生悬壶诗书不废

  陈翰卿一生悬壶,多地行医。求医者除上层显要和富足人家之外,绝大多数还是普通百姓。面对每天上门求诊的病患,无论贵贱贫富,长幼妍媸,善友怨亲,华夷愚智,他都一视同仁。他常说:“为医者,不应只为身家温饱计而活,要为济世活人计而行。”

  上午坐堂,下午出诊,是陈翰卿多年的习惯。

  坐堂时,病人若家里条件好,便多给他些钱银,若条件一般,拿些米粮或送点自家产的东西也行;贫穷拿不出财物的病患,不仅可以安心看病,临走还可以拿些别病人送给他的粮米回家应急。

  陈翰卿出诊时,坐轿也行,走路也去,概不讲究。出诊费也是每家不一样,全凭求诊人按其承受能力付费。当他诊病完毕,拿起毛笔开始写处方时,求诊人便把他诊脉时用来垫手腕的布包,轻轻拿过来,解开,把诊费塞进包里,再包好,放回他的手边。富有的求诊人家,为了表示对他的感谢,可以多付些出诊费;遇到困难户,只需向他说明,甚至可以免付。他从不看钱数,不计较求诊人付多付少。因为他的职业定位,始终都是“治病救人”。求诊人拿到他开的药方后,可以随意到任何一间药铺配药。他和药铺之间没有私下的利益关系。

  要说最独特、最值得称道的是:陈翰卿一生,在行医之余,诗书不废,笔耕不辍,尤以懂赏竹,爱写竹和善用竹入药称奇。因此,他每做一件事,都会留下一篇美文,以为铭记。每到一处,他都要在住地种上竹子,借以寄情。

  1934年,陈翰卿担任江嘴小学校董兼校医,“每见校中汲水,道途彼远,屡感不便,乃出微资凿一井于斯,泉清而甘,名曰清源。”这是他捐资为学校挖井后写下《清源井铭并序》的节选。

  他喜欢用他崇敬的东晋与唐宋诗人的原韵作诗。如:“老来尤好静,闲暇偶吟诗。人生七十稀,我年幸过之。衣食聊自给,中怀不忘恩。饮膳常知节,起居各有时。劳动无过度,延年术在兹。平安即是福,此语真不欺。”这首诗便是歩东晋陶渊明《移居二首》(其二)的原韵而成。

  “心宽胜屋宽”。这是陈翰卿一生秉持的心态。他特别赞赏苏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因为爱竹,他还特意为竹写下两副对联:“爱竹何妨租地种,居心自觉有天知”;“爱看绕屋千竿竹,居对凌云百尺松”。

  卜居新加坡樟宜万昌园数年后,陈翰卿将他的寓庐改名为“爱竹居”,并撰写了《爱竹居记》。在《爱竹居记》里,他是这么借竹寄托他的精神和情感的:“东坡云,不可居无竹,诚哉是言也。岁在庚辰(1940年),余以医寓星洲,及壬辰(1952年)春,卜居斯园,即栽绿竹培养之,护持无数年而掎掎满园。于是则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月夕有清景,平旦有清气;且劲节壶心,有君子之德,良可爱也。余更爱竹之茹,竹之荀,竹之沥,皆可入药,恒用清人,何可一日忘此君耶!”

  好一句“何可一日忘此君(耶)!”陈翰卿一改自东晋王羲之之王子猷以来近2000年,中华传统文人说烂了的那句“何可一日无此君”。他以“忘”化“无”,仅仅一字之变,推陈出新,意境更高。也恰恰是这“一字之变”,足可看出陈翰卿的又一独特之处,那就是:善于“食古而化”。

  早在1938年,陈翰卿也为他3年前建成的“小别墅”写下《旧园别墅记》。此记记述真实,心志昭昭,言辞优美,文理更值一读。

  在前文中,笔者尚没有交代旧园别墅的许多细节。为弥补因此而留下的空白,也为了掀开旧园别墅的层层面纱,现将《旧园别墅记》原文转载如下,以飨读者:

  “余世居旧园,因以自号,即以其号,名其别墅。盖有取乎邱文庄公思归诗,‘手植故园松与竹’之意也。顾邱公官居宰相,燮理万机,尽瘁鞠躬,因老而思退丘园,经营别墅,固其所也。若余以医为业,一小道耳,胡以别墅为哉。然从事轩岐以来,二十余年,昼自旦至夕,岁自春徂冬,恒为人役,栖栖皇皇,得闲甚少。与邱公之设施难殊,其劳苦则一。公既以老而思退。余亦未尝不时动游息之思也。岁乙亥(1935年),余将老,爰买地数亩于所居之南,而近学校旁。其始度土凿池,除芜辟地。池植芙蕖,地栽松竹,杂莳花木于其间。又有校园相连,以日成趣。与夫亭桥泉石,具体而微。外之诸峰来朝,势若星拱。流水横前,纡迤如带。盖天钟秀於是,不亚于名胜也。乃作衡宇以为游息之所。宇既成,余会客而落之。或赞且贺曰,如此胜槩,足以娱老矣。余曰然。於是诊视之暇,辄徜徉其中。仰而望峰,俯而观水。花幽香而木繁荫,松苍竹翠。月白风清,四时之景不同,而余之乐亦无穷。庶几倘其夙愿,尽其天年,幸莫大焉。故为之文以志。是岁民国二十七年也。——进苑(翰卿)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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