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下宪孝:建筑设计 没有普世标准

1946年,33岁的日本学者建筑师丹下健三,在战后日本成立了丹下健三工作室,并于1961年延伸发展为“丹下健三都市·建筑设计研究所”。

2002年,丹下健三退休,儿子丹下宪孝接手经营,改制为今日的“丹下都市建筑设计”(简称“丹下建筑”)。

有人说,日本现代建筑史如果没有丹下健三,就好比世界现代建筑史没有柯布西埃(Le Corbusier)。

丹下建筑已在世界超过30个国家留下实体建筑,把日本对现代亚洲建筑的思考发扬到各地; 1970年与建国总理李光耀的机缘,也把丹下建筑风格带到新加坡。

半个世纪过去,丹下建筑仍在改变着新加坡的城市景观。除却珊顿道的摩天楼,丹下宪孝也为乌节路带来第一座横越这条地标性大路的行人天桥。

丹下宪孝接受《联合早报》采访,畅谈外来建筑师如何理解本土在地需求,怎么看建筑语言的全球化,以及分享日本建筑师何以成功。

1970年丹下健三(1913- 2005)因获颁香港大学荣誉博士学位访港,与他同时获得这个头衔的是我国建国总理李光耀。据丹下健三在1996年的著作中回忆,两人当时讨论了现代城市规划的理念,之后他受李光耀之邀来新加坡,奠定丹下建筑参与我国城市规划的基础。

据香港城市大学2014年的研究报告,1970年代以来,丹下健三在东南亚完成约58个建筑作品,超过半数在新加坡。

丹下宪孝在访谈中回忆,第一次和父亲来新正是1970年。“我12岁。我们在新加坡的第一个客户是华联银行的连瀛洲,每次来都住在他建于乌节路的文华大酒店。”

丹下健三当年在本地建造的第一栋建筑是华联银行大厦,今天的莱佛士坊一号第一大厦。建成之时是本地最高建筑,也是美国以外世界最高建筑。26年后,他的儿子建造了挨着的第二大厦。

没有巨人 只有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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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茧塔,丹下宪孝作品,日本新宿。(丹下建筑提供)

2008年,丹下宪孝在日本新宿建成50层楼垂直校园“蚕茧塔”,与父亲丹下健三20世纪创作的摩天楼相呼应。父子作品排排坐,被学者称为日本当代与现代建筑风的反差代表作。

不过,作为建筑界巨人之子,1985年哈佛建筑系毕业即加入父亲团队的丹下宪孝认为,自己不可能以相同方式重造父亲的辉煌。21世纪,打造一座建筑不再是个人的事。

丹下宪孝说:“建筑不是我一个人的创造,是一个团队。父亲过去的作品一直是‘丹下健三作品’,但背后其实也有团队。

“我们是一组人,这是未来发展的必须,是应对快速变化世界的必须。不是我说了算,是建筑被大家接受了才算。”

广岛和平纪念馆(1952年)、东京代代木体育馆(1964年)、东京都厅舍(1991年),坐拥众多代表性建筑的丹下健三,被视为“20世纪最后一场建筑设计运动——“代谢运动”的领头人。有人说1980年代以后的丹下健三被神化,创作的思维是“我来给你们年轻人做示范吧”。

构建日本2020年奥林匹克运动会水上体育中心的丹下宪孝说,日本建筑设计的出发点已大不相同。父亲在战后日本建造代代木体育馆,是为迎来重振国威的第一个奥运会;今天的日本已不会为大兴土木而大兴土木,重点是在精简的建筑中保护环境。

态度上,丹下宪孝也从神化建筑师的台阶上走下来,认为建筑是为一般人而造,谁都能评价。

他说:“我的建筑本来就不是设计给建筑师,如果一般人告诉我建筑很好,我很高兴!谢谢你喜欢它。我不需要告诉你我怎么做、怎么建、怎么创造,你的感受就是答案。你不喜欢,也请告诉我,那是我学习的方式。”

外地建筑师破坏本土建筑文化?

一栋建筑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满意。感觉良好舒适是丹下宪孝对建筑的最大要求,但就连什么是“良好舒适”也可能因人而异。他不时对手下建筑师说:“只要你能创作一栋有人愿意评价的作品,就继续做建筑设计吧;如果你创造了一栋建筑,没人看一眼,那你还是回家算了。”

丹下建筑在本地的建筑固然也获好评,但报章上不时看到南洋理工大学师生将丹下健三的南大建筑形容为“迷宫”,有者说有趣,有的嫌懊恼,也有人认为丹下宪孝的新国泰大厦失去了原有味道。

学者鲍威尔(Robert Powell)及本地元老级建筑师郑庆顺、林伟而,多年来对我国把重要建筑设计交给外国建筑师,使得本地建筑师失去成长发挥的平台颇有意见。他们认为,外地建筑师引进的国际风格建筑,表面化地构建了繁荣与现代性,实则破坏本土建筑文化的创建,也没给本地建筑景观带来新意。

空间是为人而设

国家发展初期,国际品牌建筑师打造的建筑是权力与进步的象征;步入21世纪的全球化时代,品牌建筑师的渗透力仍无远弗届。80人团队的丹下建筑目前在10个国家设有项目,近来中国从南到北都矗立着丹下品牌的大厦。

丹下宪孝说,他创作一件作品从来不把国界问题看得太重,重点是以人为本。

“空间是为人而设。进入不同城市是一个学习过程,你没法什么都懂,但是你可了解人们的舒适感来自何处。文化、传统、历史……如果空间让你和回忆产生链接,就会有平静感。”

他比较意大利广场建筑文化和亚洲街头建筑文化说:“我要做的是提炼文化精粹,把它变成对今天的世界有价值的建筑。

“广场不是亚洲文化,我们城市的基因是街头,日本和香港的街道是我们玩乐的场所。在中国,我们讲规模,但中国是‘United States of China’,每一个地方的特性又不一样。

“北京要大,这是京城人的习惯;上海的街道承接历史,必须尊重。日本东京到处是铅笔式建筑,很乱。他们不管周围环境,都要建造自己风格特色的建筑,颜色各自精彩,但是混乱最终带来和谐。

“城市的个性不一样。你绝对不可以重复历史,每一个城市都在蜕变。”

丹下宪孝说,在设计新加坡乌节门那一道天桥时,他考虑的是人流与衔接的问题。“为了这条桥,我做了大量游说工作。每一个人都需要被游说,包括市区重建局、陆路交通管理局,包括部长,每一个人。但我是真相信它的必要性,不是为了满足建筑师的自我主义。

“乌节路不太适合行人散步,尤其大太阳或下雨的时候,所以路两边的衔接很重要,希望抛砖引玉,供发展商考虑。”

遗失传统 全球化必经之路

丹下宪孝不同意外地建筑师必定稀释本土色彩一说。他说:关键在人。

“有时本地人反而将自己的文化扫在一边,不屑一顾,外来者反倒看到本土文化的好处。日本就是一例。

“现在的日本青年开始重视传统,但是我们那一代,1940、1950年代出生的人往往忽略自己的文化,把西方的一切当做最好。很多日本优良的文化传统被我们忽视,没被传承。

“问题不是外地本地,而是你有没有努力理解一个城市何以为一个城市。”

不过,丹下宪孝承认,在亚洲过去几十年快速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遗失传统的全球化历程是一条必经之路。

“全球化不是终点,它是中间点,是我们实践本土风格的必经之路。我们需要走过全球化,来发现本土化和在地性的重要。

“新加坡很了不起,短期内取得经济奇迹,但过程中确实丢失了一些文化,太快把具历史意义的城市景观拆毁,想要保留也太迟了。新加坡的经验在某种程度上付出了全球化的代价。”

城市无法复制

丹下宪孝举越南胡志明市为例说,15年前丹下建筑到越南做规划,当地领导的要求是:噢,既然来了日本建筑师,请你们把我们变成新加坡吧!

“我对他们说,不!这样子你就失去胡志明市的味道。西贡是有历史渊源的,你可以向新加坡学习好的一部分,但是他们有的事情做得太快,反而失去了一些东西。

“每个城市有自己的速度、感觉,新加坡之所以是新加坡,和它的历史发展、创建者和领袖的个性、建国方式有关。你不可能在另一个城市复制。”

所以丹下宪孝眼中没有普世皆准的建筑设计,每一栋建筑都是为了在地环境而创作。建筑无法独存,它必然属于一个社区,一个环境。

“过去,现代性等于西方文化;我们确实从那里头蜕变出来。但是21世纪的现代性却不单单属于西方,东方在这个世纪里也将各自拥有自己的现代性。不是谁带头的问题,而是每个地方需要找到一种舒适的生活方式,在合适的地点建造合适的现代建筑。”

现代建筑的拆与保留

谈到日本建筑师的创意,丹下宪孝曾在日本联合国大学演讲中,将其归于日本在天灾人祸之后不断重建之必要。日本的传统建筑是木结构建筑,所以日本文化对建筑的再造没有太大的恐惧心理,就算历史可追溯至2000年前的伊势神宮,每20年重建的传统仍然保留。

不过今天的建筑却是为当下和未来建造,那个未来有多远,丹下宪孝说今天的建筑科技可让建筑存活至少100年。

丹下宪孝说,父亲建造的不少建筑已经70岁,部分被拆毁。很多建筑师、历史学家朋友问他:父亲的建筑被拆怎能坐视不理?

“我说,这不是我来决定的。如果那栋建筑变成地方景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会被保留。如果它不合时宜、无用武之地,就会被拆。心里感受如何?别问吧。但这就是人生。”

作为建筑师,丹下宪孝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他一直抗议,失业的人会是自己。“如果我到处对人说,请不要动我的建筑,请不要拆我爸的建筑!哈哈哈,我的客户,他们极可能是我爸爸客户的孙子,会笑说,他们请我重建,结果丹下健三的儿子说不能拆!哈哈,这不行啊!”

保留时代建筑是社会责任

丹下宪孝认为,现代建筑面临保留的临界点。他举(新加坡)旧国家图书馆拆毁时引起很大反弹为例说:“我不想评论对错,但世界变得太快,千年建筑没人敢动,没人会拆古罗马竞技场,但现代建筑已经被大规模拆毁,拆了就没了。

“我们需要深思,需要一群人来做保留工作,否则现代建筑将从地球上消失。”

他语重心长地说,现代建筑的去留不仅是建筑师的问题,一个社会需要决定什么应该保留,什么可以拆。“为下一代保留应该被保留的时代建筑,是一个社会的责任。今天的建筑,千年后就是古典、历史建筑。建筑历史要被延续,要有传承。

“香港之所以是香港,新加坡之所以是新加坡,建筑扮演了一定角色。”

敏感成就日本建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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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下父子在新加坡金融区设计的莱佛士坊一号第一及第二大厦。(丹下建筑提供Marc Tey摄)

学界认为,日本建筑为世界建筑的现代性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源自对自身文化的强烈意识,并在1970年代以后走向国际。

丹下宪孝一再提及日本建筑师的敏感度。他说,日本建筑师之所以可在不同国家被接受,除却天时地利,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敏感度。他将这个敏感度归功于日本保守的传统教育。“日本教育很保守,在意细节且不具独创性。日本建筑师经历保守教育成长后,有能力跨越创意线的人,就能达到新的理解高度和敏感度。”

他举例日本茶道说,茶道就是要茶人在学了、明了、破了以后,再回到原点。“破了才会知道原点多重要。在日本文化思考中,‘学了,明了,破了,再回到原点’的学习是对待一切的方式,无所不在。现代建筑从历史演变出来,历史是基础,但最后要放开它,现代性不是从天而降。所以日本建筑师不会毫无缘由乱闯,为创新而创新。”

丹下父子

新加坡作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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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下健三

华联银行大厦

(莱佛士坊一号第一大厦,1986)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1986)

室内体育馆(1989)

大华银行大厦(1995)

友乃德广场(1997)

■丹下宪孝

里岭(The Linear,2006)

国泰大厦(2006)

莱佛士坊一号第二大厦(2012)

乌节门(Orchard Gateway,2014)

顺福轩(JadeScape,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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