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听到母亲的哭声
在人烟稀少的野外
显得格外悲怆
”
糊里糊涂选择了德明
1965 年,新加坡历史步入新的转捩点。我也面临人生第一个重大抉择。
小学快毕业,必须为自己选择中学就读的学校。当级任老师把选校意向表格交到我手中,我脑里一片茫然。密密麻麻的名单中,没一所是我认识的。过去在乡村长大,对城市印象欠缺,偶尔随母亲提着人心果到如切贩卖,也像大乡里进城,连过个马路都提心吊胆。想到要为自己选一所中学,完全不知如何下手。
没人指导,母亲也无法帮忙,只能看着校名,想象它会是一所怎么样的学校。正在伤神,突然在表格上看到两所名称一样的学校,分别列在第一和第二选择名单中:“德明政府华文中学”和“德明中学”,像一对孪生兄弟,就此决定不把它们分开。
小学会考成绩公布,级任老师很兴奋的告诉我,我被分配到德明政府华文中学。很多师长也向我道喜,而我全然不知新学校究竟好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小学会考成绩考得如何。
我就要迈向人生新里程,但我不知道德明在那里。
为了节省一毛钱
1966 年 1 月 2 日,学校开学了。母亲担心我从没自己下过坡,怕在上下学途中有失,在开学前特地找了住在旧加冷机场的亲友商量,希望能让我在他家住几天,确保开学时一切顺利。旧加冷机场靠近德明,也可以节省交通时间。
(早年的德明政府华文中学,图源:德明官网)
这要求很快就被回拒了,我必须自己去面对这人生的新改变。
第一天怎样来到学校,已完全没印象。但我确是走进了德明礼堂,列在等候分配班级的新生队伍中。带着好奇心情,环视周遭一切,我很快就喜欢上新环境。看风中摇曳的木麻黄、听沙沙作响的枝叶声、踏在洒满木麻黄落叶的园地、走长长的走廊,一切是那么恬静,让人立刻平和下来。
上学比较麻烦,从家到学校,先要走15分钟村路到加基武吉(Kaki Bukit)路口等50路巴士,搭到芽笼士乃(Geylang Serai)路和赫(Haig)路交界处,再沿赫路步行15分钟到德明(Dunman)路交界,转右就看到学校大门。
来回车资两角钱,每一天母亲给我五角钱,除了车资,三角钱是零用。有时因为要买文具,食堂就去不了,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没办法,只好走路回家。
(2017年,新传媒第8频道《星期二特写》栏目播出《钟声响起时》系列,讲诉传统华校创校、演变的风雨历程。其中,《钟声响起时之情系木麻黄》讲诉的就是德明政府华文中学,也采访了李宁强。图源:YouTube)
这是一项考验意志力的活动。6点放学,沿着赫路,转入芽笼士乃路,经过热闹的芽笼士乃巴刹。刚好是晚餐时间,煮炒摊飘来食物香,赶忙加快脚步向前走。
家还很远,继续左转进入惹兰友诺士(Jalan Eunos,俗称甘榜达)。这时天已暗下来,黄黄的街灯斜斜摆弄着我的影子。走过两旁马来浮脚屋,村民生起火堆燃烧树叶,烟雾吹进我眼里,分不清是汗是泪。
(作者年幼家贫,有时为了省下一毛钱买文具,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只好走两个多小时的路回家。)
过了新生学校,看到政府诊疗所,在加基武吉回教堂旁右转下山坡,来到加基武吉马来甘榜(Kampung Kaki Bukit)。这时已过了两个多小时,脚酸痛得不听使唤。
终于看到海南村口那一间印度人杂货小店,整颗心顿时松下来。估计15分钟后就可到家,但接下来的村路也不好走,两旁随时有狗冲出来朝你狂吠,还有在庭院里聊天的村民总在窃窃私语,大概是不明白我为何要搞到如此狼狈。
(1962年勿洛的马来甘榜。图源:新加坡国家档案馆,Wong Ken Foo摄影)
母亲站在门边一脸焦急,看我大汗淋漓回来,开口骂几声算是间接的关心。当年什么通讯都没有,放学后两个半小时才回到家,母亲虽不说什么,但心情可想而知。和母亲的焦虑相比,我走路的苦又算得什么。
走路回家真是一种毅力的锻炼吗?我不知道,但我并没有选择。
加盐的可乐
父亲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和母亲、大哥一起去扫墓。
父亲的坟在俗称三百依格(Jalan Tiga Ratus)的樟宜十条石(编按:即今日之四美组屋区;“樟宜十条石”是一个俗称,意即樟宜路[从芽笼士乃开始]的第10英里,新加坡在70年代之前使用英制,旧路每隔一英里,就竖立一块写上里数的小石柱作为路标,通俗的叫法就是“十条石”),下了车还要走一段很长的黄泥路,入口就在现今废置的尚育中学篱笆旁。路两旁有一些家庭工业作坊,斜斜木架上晒满一捆捆米粉,也有拜神用的香枝,远远就闻到浓烈的气味。走不远村屋就少了,开始出现坟墓,比黄泥路高出两三尺,几乎触手可及。就这样一路阴森凄清,陪着走到坟场深处。
不到一年光景,草长了,再寻不回当时路。凭着手里印有坟墓号码的小纸条,踩着泥土积水,一脚高一脚低,才找到父亲埋在坡下的矮坟。
金银纸在风中化成灰烬,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忽然在烟灰里重现。我听到母亲的哭声,在人烟稀少的野外,显得格外悲怆。
(图片说明:樟宜十条石“鸟瞰图”,图源:Facebook Changi-10-mile (Somapah/Mata Ikan/Jalan Tiga Ratus/Gulega & Others)
回程时,我告诉自己:我已长大,必须忘掉这些不愉快,因为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三人六脚踩过黄泥地,发出稀索声响,此外,再无一言。炎阳当空,汗从额头滴下,依旧没人出声。来到路口,有一间杂货店,外头摆了几张桌椅。大哥突然拉住我:“来!我们去喝水。”
我心下一愣,以为母亲会反对,没想母亲倒先走过去了。大哥要了一瓶可口可乐,两个带冰的杯子,就在桌边坐下,开始分那一瓶可乐。过去很少在外头喝汽水,可口可乐究竟什么味道从无体会。大哥打工赚钱,已经尝过可乐滋味,大概想让我们也尝尝。大哥把可乐分到两个杯子里,又从盐罐子里掏出细盐洒入杯里,一阵汽泡从杯底升起。
“喝呀,加了盐好喝。”在大哥的催促下,母亲喝了,我也举起杯,一入口,舌头就受不住了,这是什么味道?一种呛喉的不适很快传遍口腔,舌头像被摸不着的小刺刺着,苦涩的味道征服了甜,我对可乐的幻想破灭了。
我没敢说出我的感受,这还是我第一次尝到可乐的味道。都说加盐的可乐好喝,却没人告诉我,如果我的人生不加那么多盐,会可乐吗?
(图源:李国樑《从夜暮到黎明 from dusk to dawn》)
卖鸡饭赚学费
学校假期,我也想找工作赚钱。隔邻海南叔在芽笼31巷口咖啡店卖鸡饭,问我要不要帮他,一个月30元,不愁三餐。想到有钱赚,一口就答应了。
接下来三个多星期,每天清晨6点就跟着他搭车到咖啡店。一到店里,海南叔先在厨房处理鸡只,我则在档口削黄瓜、切黄梨,再把酱油和辣椒酱装满罐子,摆到每张桌子上。
(1963年的华人咖啡店,图源:新加坡国家档案馆)
海南叔不吃早餐,我也饿着肚子不敢出声。第一天,他趁空跑来看我做得如何,刚好看到我用小塑料袋包辣椒酱,因为袋子打不开,把袋口凑到嘴边吹。海南叔一见,急得高声喝止:“不能这样!顾客看到还敢吃吗?”
海南叔很认真,我犯了饮食业大忌,心里自然十分不好意思。
咖啡店环境复杂,我却喜欢它的草根和随性。来往客人都叫我“肖条”(闽南方言,意即“小伙子”),把我当小伙子,和他们说话不需顾忌太多。
约8点多,海南叔煮好八只鸡,视需要再添煮。他把鸡从热水中捞起,置入冷水浸泡。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程序,煮鸡除了留意大火及文火的烹煮时间,还要经过冷水浸冻,使肉质更香滑,切鸡时刀板一拍,不仅易切,摆盘时也好看。
有时我也溜到厨房偷师,看海南叔煮鸡煮饭。我总在饭里见到一个小布袋,海南叔神神秘秘,里面装些什么就靠猜测了。
11点左右,顾客陆续上门。大都是熟客,有时只需一个招呼,海南叔就知道他们想吃什么。我摆好碗碟酱料,又拿饭盛汤,最后把海南叔切好的鸡肉端上。
这一忙就忙到下午2点。午餐很随便,海南叔炒两样小菜就应付过去,印象中也没吃过鸡肉。吃饱饭开始洗碗碟,海南叔又再煮鸡煮饭,为晚餐做准备。
我最怕送外卖,托着大托盘,有汤有饭,过大街转小巷去找订餐的客人。芽笼车多路窄,有几回立在街头,不知要往那里去,十分狼狈。其实送外卖最影响档口生意,但海南叔视顾客为父母,再麻烦也不拒绝。
忙过晚餐时段,我和海南叔吃完饭,开始清洗收档,大概在8点半离开咖啡店,回到家已9点多。身心很疲乏,但卖鸡饭让我累积不同的经验,至少,逢年过节,煮一餐鸡饭绝不成问题,切鸡摆盘,我总会被请去操刀。
– 待续 –
李宁强,祖籍福建金门,是一手拿笔,一手持相机的文图创作人。
他成长于五、六十年代新加坡乡村,受教于传统华校中小学及末代南洋大学,投身于电视新闻编辑与电视剧制作。2008 年退出五光十色的传媒界,自学摄影,开拓摄影结合文学的创作道路。著有三本摄影文集、一本散文集、一本诗集,并参与三本诗歌合集。坚持,是创作的原则;分享,是最终的目的。
通过摄影,李宁强把一切负面的想法和郁闷尽情倾泄。每天高高兴兴出门,去见识新天地、去体会新发现。坚持做每件事,就算摸索也要闯出一道门路。通过摄影,让他慢慢悟出一些道理,从而找到一些正面的能量。
2015年创作《说从头》,停笔在离开电视台后,没想这才是真正精彩的开始,像自学摄影、文图创作、停笔四十年再续文字缘、重新写诗、出版五本书和历经七十八年找回金门祖居的寻根之旅,都在这时发生,这促使李宁强决定写《回甘》,算是《说从头》续篇。继续记录个人回忆,当成一种经验分享,分析过去对错、坚持不放弃、提醒和鼓励自己。《说从头》像是在心情亢奋中喝下一杯百味杂陈的茶,而《回甘》却是气定神闲喝着一杯苦茶,入口苦涩,慢慢甘甜。
《回甘》沿袭《说从头》写法,单篇独立却互有关联,每一篇都有画面,配文照片更是大幅度增加。为了不脱节和方便阅读,以感情为重点,保留了《说从头》部份篇章,并增加一些后续内容。全书分前辑《回》,后辑《甘》,图片以黑白和彩色区分。请读者共品这杯余香袅袅的人生茶,诚意推荐《金门寻根记》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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