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报道中国按摩女生存状况:纽约40路上,一个华人按摩女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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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的自拍,40路的人管她叫“西西”。“心情压抑了很久,”她写道,“出来晒晒太阳吧。”

她们的美国梦

一个女人开始下坠。她长长的黑发扎成马尾,脖子上披着黑红相间的围巾,她正在从四楼的阳台坠下,穿过11月霓虹灯闪烁的夜晚。

下面等着她的是40路,这是皇后区法拉盛一条环境粗陋的商业街。四周是中餐厅、狭促的店面,以及通往私下交易地点的昏暗楼梯间。为生活打拼的人、无所事事的人和路人,都没注意头顶正在发生的事情。

距离一家餐厅闪烁的圣诞树几英尺开外,人行道即将为这名女子的下坠画上句点,但在此之前,想像一下她的坠落突然暂停——她的身体停留在半空。哪怕只有片刻。

她在法拉盛的地下按摩院打工,她在那里的名字叫西西。38岁的她显得很年轻,跟一个年龄大她两倍的男人维持着有名无实的婚姻;想成为美国公民,希望却越来越渺茫;喜欢喝喜力、红牛,还喜欢吃凯辛娜大道一家哥伦比亚餐厅的烤鸡。在竞争者看来,她的地盘意识很强,而且工作很拼。

这是感恩节后的周六,西西住在一栋破旧建筑的顶楼公寓,为此她向“老板”付了一大笔钱。她从市场买了不少吃的回来。她尝试给在中国的弟弟打电话,但他睡觉了。她一直在跟朋友和客户打电话,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支由10名警察组成的扫黄行动队盯上了。

她下楼站在门口,这是工作需要。没过一会儿,她就带着一名男子回到楼上——那是一名便衣警察;她手中紧紧抓住的手机给脸打上了一层光。在公寓里发生的尴尬对话,使得那名便衣相信西西违反了法律,而西西也明白了对方是警察。她把他推出去,关上了门,虽然已无必要。根据经验,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来更多的警察。穿过那栋布满灰尘的门厅,走过破旧的猩红色地毯,爬上50级瓷砖台阶。经过一个中文标牌,上面写着这里没有驾校,你找错了地方。然后,就到了她家门口。

手铐。被匆忙带上警车。羞辱。再一次的羞辱。

从门旁边的监视器上,西西看到警察上楼。她开始踱步,桌子上一只举起爪子祈求好运的招财猫注视着她。

现在,他们正在砸门,大声喊着“警察!开门!”。西西冲到公寓朝北的阳台上,那里能看到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全景。日日夜夜,晴天或雨雪天,这条街是她和抢生意的姐妹们冲着路过的男人唱响哀歌的地方:按摩吗?按摩吗?

在栏高只有2英尺(约合60厘米)的狭小阳台上,放着一把扫帚、一个桶和一个蓝色小凳子。她踩了上去——然后开始坠落,跌向楼下四分之一纽约英里(New York mile)、坚硬的纽约40路。

四分之一英里。在那里,普通话比英语好用,匆匆一瞥胜过语言。在那里,性就在浑浊水箱里的鱼蟹旁边进行交易。在那里,乌烟瘴气的住所由地方势力控制,租给地下按摩院,警察不时进行扫荡,移民女子一次次被捕,这座城里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些。

重力占据上风

卧底警察的工作完成了,他走出大楼右转——就在那一刻,那名刚刚向他提出用亲密换取金钱的女子击中路面,落在他的脚边。一个以“西西”为名混迹在40路的女子,她的真名其实叫宋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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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条小街上,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见女人们喊着:“按摩吗?按摩吗?”

在脑海中的谷歌地图上,从这条小街拉回,进入一个面积为178平方英里(约合461平方公里)庞大、忙碌区域:林荫大道和马路、公寓大楼和独栋房屋、两座机场、一个大联盟棒球场、世界博览会的残迹——它南北两边被大海、河流和海湾包围。

作为一个友善与对立兼而有之的矛盾之地,皇后区既是那位美国总统的出生地——他当选的原因部分是因为一个反移民平台——也是230万人的家,其中近半数人口都是在外国出生的。这里的人们使用数以百计的各种语言,皇后区恐怕是全球最具语言多样性的地方了。

每一天,从位于皇后区东南部的肯尼迪国际机场降落的班机上下来的乘客中,有许多是加入这一区隐姓埋名、充满志向的移民。他们切菜、洗碗、清洁厕所、修剪草坪、开出租车。

一些人最后操起了皮肉生意。在南牙买加的一家机场汽车旅馆为皮条客赚钱。在可乐娜罗斯福大街昏暗肮脏的大楼里等待下一个客人。或者,像宋扬一样,在11月一个寒冷的夜晚站在法拉盛的街头,用可爱的昵称隐藏身份,招呼着男人,在影子经济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通过她支付的高昂房租使其他人获利。

“我听说她是头牌:年轻、漂亮,而且服务很棒,”旅行社职员、社区倡导者朱立创(Michael Chu)说,他就在40路她家对面上班。“人们排着队等她。”

多年来,法拉盛一直源源不绝地提供着卷入地下性经济的移民。全国各地对非法按摩生意的突击行动屡见不鲜,往往被捕的女性都有一个法拉盛的地址。

这些按摩院定期消失又再出现,破坏了警方打击行动,这些行动往往是在接到附近居民的投诉后进行的。这个行业的不透明也增加了人们的困惑。一些按摩院拥有合法的州执照;一些合法按摩院中存在女按摩师私下用肉体换取金钱;还有一些是非法运营、没有执照的,这些地方根本对缓解脖子酸痛没有兴趣。

这些女性在情感上受到老板操控,对自己的所做作为感到羞愧,不敢信任他人,鲜少对警方,甚至是自己的律师坦白自身情况。她们可能是为了养活在中国的家人,或是为了还偷渡欠的债,又或是为了不想做餐馆一类的辛苦工作,而选择了这种赚钱更多的方式。无论情况如何,警察表示,她们一致保持沉默,这种做法进一步导致执法部门调查这些运营者敲诈勒索、贩运人口案件的努力变得复杂起来。

但社会越来越了解商业性交易经济中存在的复杂情况和不平等,包括往往将被剥削者作为打击目标的刑事司法体系——这些人通常是移民妇女和跨性别群体成员,而很少让客人和人贩子负责。

2017年初,纽约警察局长詹姆斯·奥尼尔(James O’Neill)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他将把自己手下刑事案部门的调查方向转至解决卖淫和性交易问题。其中将包括旨在改变他所说的“执法思维模式”的培训。

“我们已经将大部分的重点从卖淫女性身上转移,并且开始更多着重于贩卖她们的皮条客,和购买性服务的嫖客,”他说。“和所有犯罪一样,我们不能只是用逮捕来解决这个问题。”

自建立这种新“思维模式”以来,警方仍在继续努力增加对经营者展开刑事调查。不过,纽约市卖淫被捕人数去年下降超过20%,同时被抓的嫖客人数出现激增。

然而,曼哈顿下城警察总部态度的转变却未必能越过东河,造福一名移民。现在她侧躺着,不能说话、抬头盯着试图在救护车到来前安抚她的便衣警察。她的鲜血在自己经常工作的人行道上流成一滩,旁边只有一个烟蒂。

宋扬将于次日早上死去,令一个关系紧密的家庭支离破碎,他们永远也不会接受警方对事发过程的说法。她的死亡也反映着整顿性产业似乎异常棘手的本质,为鬼祟却普遍存在的非法按摩生意带来他们不想要的关注。

在皇后区的史诗中,40路的这一段只是一个沥青连字符。但在它短短的空间中,存在着层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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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住的四层公寓楼。她冲向了阳台,楼下是40路的灯光与阴影。


爸爸,我要去,我要去

我想去干活,小女孩这么对父母说。我想去采人参。她生来就是个能干的人,他们的宋扬。

她和弟弟与父母一起住在中国东北辽宁省一个偏远的村子里,一家人在村委会分配的地里种植作物。母亲石玉梅回忆道,收割家里种下的人参时,小宋扬尤其能干。“她爸爸越是夸她,她就干得更起劲。”

她的父亲宋喜贵用推土机从附近河里推出建筑用沙子出售,最终生意还算成功,到了1990年代,这家人已经用一个现代砖砌宅子取代了原来的茅草屋,新宅子有两个炕,即床下有炉子,可以在严冬中加热石床板进行供暖的床铺。宋扬经常要负责跑回家为炉子点火、切菜和照料弟弟。

随着年龄渐长,她开始沿着蜿蜒曲折的河边收集迷人的蝴蝶标本,小心翼翼地保存下它们脆弱易损、五彩斑斓的样子。当朋友们来家里过夜打打闹闹时,都会对她一本子的蝴蝶标本感到惊叹,挨个问她能不能给自己一个。

蝴蝶成了宋扬的礼物。

19岁那年,她搬到了家乡以南2200英里外的塞班岛,那是美国自由邦北马里亚纳群岛中的最大岛。在那里,她成为了在血汗工厂当苦力的数以千计中国年轻女性中的一员。她们生产的衣服带有让人免除负罪感的“美国制造”标签。宋扬与其他五名女性住在一间宿舍里,她睡在下铺,用一块丝质布窗帘作床单,用家庭照片装饰着自己小小的一方天地。

塞班服装行业的规模在2000年代早期开始缩减,宋扬于是离开了这个行业,成为了岛上的一名服务生。她嫁给了一个名叫周章的美国公民,这个离过婚、有孩子的男人深谙世事,在纽约的餐馆业摸爬滚打多年。他年纪要大得多——67岁,她27岁——因此她的家人过了长时间才接纳他。

2006年,这对夫妇在塞班开了一家小小的越南餐厅,生意很好,于是他们又开了第二家有150张桌的店。他负责厨房,她则负责大堂。“她吸引了不少友好的顾客,”她丈夫回忆道。

她的弟弟宋海高中毕业后也和她一样去了塞班,最终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指甲花纹身店。当他们的母亲前去探望时,她站在女儿备货充足的餐厅吧台旁拍了照,笑容中透着骄傲。

“我们特别有成就感,”宋海用普通话说。

但一场灾难性地震和海啸2011年袭击日本,导致前往塞班岛一股主要游客来源中断,也断了宋扬和宋海的财路。几家餐厅被卖掉了,纹身店也关了。

2013年3月,她弟弟的婚礼照片捕捉下了宋扬与家人最后度过的一段快乐时光。此时的她回到了家,与一对新人合照。此时的她与越来越大的家族一起在餐厅吃饭。此时的她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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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纽约前一个月,宋扬(左)参加了弟弟的婚礼,和家人们聚在一起。

一个月后,宋扬成为每天从中国直飞肯尼迪机场的成百上千人中的一个。像以前的许多人一样,她径直去了法拉盛,希望在那里能和丈夫一道作为餐饮界从业者再次获得成功。

但法拉盛梦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由于丈夫上了年纪,无法从事后厨工作,宋扬成为了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一份服务生的工作没能做下来,在缅街上一个没存活多久的中国菜快餐生意也失败了。于是她成了一名家庭护工,开始上按摩疗程方面的课程,希望能赚些外快。然后一位朋友告诉了她一个赚钱更多的机会,就在40路上。

她父母和弟弟以为宋扬干的是反射理疗。他们知道有礼物从纽约寄来。他们知道她坐在黑色办公椅上,定期和他们视频聊天,有时候还喝着一碗粥。他们知道当她的外甥出生时,她骄傲地在社交媒体上宣布自己做了“姑姑”。

他们知道她大多数时候看上去很开心。但也有时候,她好几天都拒绝视频通话,之后她会解释说有男人打了她的脸。还有一次,当她透露一名男子——她说是警察——用枪指着她的头,让她给他口交。家人们不断安慰她:她别无选择。

去年秋天,宋扬告诉她的家人自己买好了12月回中国的机票,自己很期待第一次见她的外甥。迄今为止,她只在网上用流行的微信和他互动过,她的微信头像有时候是一只蝴蝶。

你想让姑姑带什么礼物回来?她会这么问小外甥,她的样子从大半个世界以外一个叫法拉盛的地方传送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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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单行道上到处是运货卡车和建筑设备。

这条名为40路的街道曾经一度叫做“树林街”。

19世纪期间,这条街上有一座志愿消防站、一家托儿所,还有爱尔兰姓氏的居民。在世的人记得的事情包括:哈里·巴罗(Harry Barlow)的汽修厂、“印刷工凯斯”(Case the Printer)的油印服务,一家以出售“增你智”(Zenith)电视为傲的电器商店,当然了,还有老罗马餐厅——以其意大利小牛肉饼扁面和菠萝馅黄色海绵蛋糕而闻名。

这些早已不复存在,被砂锅姜母鸭和一种叫红豆刨冰的甜品所取代。今天的40路几乎都是华人,沿街的餐馆标识往往一点英文都没有——提醒着你纽约唯一的不变就是变化。

这条街的20幢楼,包括宋扬居住的那一幢,几乎全是1980或90年代的三、四层建筑,让人想起苏维埃国家那些实用建筑的单调乏味。逼仄且令人窒息,看上去像是一部黑色电影的布景。

这条单行道本身总是让人觉得像是转错了弯,一路上障碍重重,到处都是运货卡车和建筑设备。路的一头环着一个小型游乐场;另一头通向时时刻刻都在堵车的缅街十字路口,人们往往能看到便衣警察坐在不带标识的车里,试图制止影响人们生活质量的犯罪行为。扒窃如此常见,以至于附近的一家杂货店展示着一个标牌,上面一个小人手伸入了另一个小人的包里。

头顶上,隐约可见的民航飞机轰鸣着飞向法拉盛湾对面的拉瓜迪亚机场。就在40路后面,长岛铁路的列车在高架铁轨上鸣着笛哐当前行。沿街上下,蔬果摊的泥土芬芳和餐馆垃圾,与一家饺子馆传出的中国古典器乐混杂在一起。

在这里,除了翻倒的水果木箱和塞得过满的垃圾袋以外,还站着按摩院的女人们。她们大多数年纪在四、五十岁。她们会查看手机、抽着批发来的韩国走私香烟聊天,但眼睛会扫着街上独自一人且没有执法人员气质的男人。

按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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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提议即便不算露骨,也是双方心知肚明的。如果男人同意,就会将他引上其中一座昏暗的楼房,在那里,按摩生意往往挤在理发店、驾校和职业介绍所中间。

提供性服务的按摩院算不上是新现象,商业模式也各有不同。但40路上的性交易尤其大胆。街道两边都站着这些女人——同时有5人、10人或十几人人——她们像送货卡车一样无处不在。在无情的酷暑寒冬中,她们站在打着立柱的地上流汗发抖,招致带着憎恶的居民投诉,抱怨她们让人们流失生意,让儿童暴露在每天上演的丑行中。

40路上的一个共识是,一名“老板”从大楼租户那里租下一间公寓或办公室,然后为这些女子提供空间,无论她们从每位客人那里收多少钱,其中的20美元都会分给他们。人们普遍估计,每位女子每天至少能为老板带来100美元。

但老板们不会提供真正意义上的保护。这些女子的命运全靠这条街,在这里,她们被抢过、被打过、被强奸过,被从楼梯上扔下来过。几乎每次都有摄像头,但它们的用途可能并非是为了安保,而是为老板提供一个数清上门客人数量的方式。

几个月里,40路上的女子用普通话相互讲述着她们来到这里站街、为陌生人提供性服务的缘由。她们用名字当遮掩身份的口罩。一些人选择了美国式的名字——例如“詹妮”——还有一些人由老板改名,叫“拉拉”、“琪琪”或“悠悠”之类。

她们来自中国各处,背景各异。一名女子说,她之前做过保洁。另一名女子说她以前是一名记者,报道房地产方面的新闻。好几个人都描述了让她们陷入经济拮据的情况:巴士公司失败;玉石行破产;丈夫赌博上瘾。

为了能第一个接近任何往西走的男人,常常有一个女人站在缅街街角处的立管附近。她60多岁,身材娇小,常常穿得里三层外三层,长发染成黑色。她用沙哑的声音说自己来自中国东南部江西省,并且说是为了还清自己已经成年的儿子生意失败带来的债务。

她去了40路上的两家职业中介所,想找一份保姆的工作,但都没能成功。于是现在她到了这里,站在街角。在这里,她常挂在嘴边、半开玩笑的“我太老了”似乎并不会吓跑客人。

另一名自称为“小李”的女子说,她来自江西省德兴市,那里是一座著名铜矿的所在地。她曾是那里的一名焊接工。身材瘦削、常常穿着一条简洁黑裙的她表示,自己曾一度离开街头,去学习真正的按摩——“这样我能安心一些”——但她后来认为上按摩课是浪费钱。于是她又回到了40路。

“我的身子受不了,”50岁的李女士说。“我的身子受不了这么多男人。”

还有一些人要更加健谈,这其中包括一名结实的40多岁女子,她一头黑色短发,视力不佳,自称名叫“瑞秋”。她一边在缅街上一个饺子摊上吃着烤白薯,一边回忆着做一份令自己厌恶工作的经历:在西雅图一家中国餐馆做服务生——她开始在微信平台上搜寻其他工作的消息,于是看到了一份工作邀约,她记得是这么写的:

站街女按摩师。20,000美元一个月。纽约法拉盛。

瑞秋打给了上面的号码,询问这份工作内容。老板回答道:什么都要做。

上班第一天后,瑞秋说,“我回家冲了个澡,哭了。”

回忆起这些,她的话头停下了,然后又开始说,“但我心想,‘我得一直往好处想’”。

长期以来的社区倡导者朱立创和站在40路上他所在的楼外的一些女子成为了朋友,偶尔还会在警方事务方面给予协助。他的办公室里,一只名叫“斯考特”的狗总是在纸板上打盹,办公室里的桌子都是一位会计留下的,那人宁愿搬走也不愿在按摩院旁工作。

戴眼镜的朱立创现年65岁,他认真聆听了这些女子的苦难经历,他叫她们“姐妹”。那些殴打、抢劫、游乐场青少年的骚扰、赚够给老板的“租金”、吸引足够多客人的压力。还有她们怀着的希望——获得永久居留权,有足够的钱,终于不用再做这种工作。

“她们也有着一个美国梦,”朱先生说。“这些姐妹有一个美国梦”。

“我怎么这么不走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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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去世后,她的哥哥张贴悬赏公告,寻求信息。、

一名男子一天晚上在街上注意到了她,他刚光顾过40路上一家有名的饭菜便宜量又足的饭馆。她漂亮,比街头别的女人年轻而且英语说得熟练,所以他掏钱买了一次服务。她说她的名字叫西西。

他叫保罗·海耶斯(Paul Hayes)。单身,四十出头,住在皇后区,他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势,但她还是让他着了魔。他们慢慢成了情侣,后来又回做朋友,并隐约打算着哪天重温鸳鸯梦。可是她和丈夫就住在一个街区之外。事情有点难办。

她很有幽默感,有事常常征求他的意见——虽然他建议加强那幢楼的安全措施时她没理会。她也向他吐露过自己工作当中的危险和变化无常。

“她真的厌恶干这个,”海耶斯说。

即便如此,宋扬还是成了40路这个圈子不大的世界里一个凶猛的竞争者。靠咖啡和红牛支撑,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苦干,就像是面临某种自设的时间期限。有人说她是想攒钱开自己的越南餐馆,或是给年迈的父母在纽约买个房子,或者想赚够了就不干了。

她的争强好胜和无穷干劲惹恼了一些其他的女人,发生过争吵、推搡和偶尔的撕扯头发。一名同行回忆说,要是有男人挑了别的按摩女,宋扬会嘲笑他喜欢老女人。

但另一个女人记忆里的宋扬更温柔、也更慷慨。她说,她刚到40路的时候,宋扬非要送她几条御寒的裤子。

宋扬的地盘是40路135-32号楼四层的一套公寓,就在另一家按摩店楼上。房间正对着锅炉房和一扇临时门,那门是为了防止流浪者在楼顶上过夜的,也是为了保护年老的清洁工在楼顶种的辣椒的。

与40路上的大多事物一样,她的租房安排错综复杂。

这幢公寓楼是蔡仁泰在1992年建的,85岁的蔡仁泰是法拉盛著名的、甚至备受尊敬的银行家,物业持有人是他儿子尤金·森本·蔡(Eugene Morimoto Tsai)管理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在上个月的一次简短交谈中,42岁的小蔡说,他不知道去年有个女子从他的公寓楼上掉下来过,也不知道他的公寓楼成为非法按摩业的窝点已有很长时间了。

他们都说,市政记录也显示,那幢楼负责收房租的管理人是另一位当地显要:62岁的杜彼得(Peter Tu),他多年担任法拉盛华人工商促进会总干事,是皇后区第七社区委员会委员,也是选区的一名民主党领袖。

在不远处的办公室门外,杜彼得先是否认他跟40路上的那幢楼有关系,但随后又说他只是曾经帮蔡家向主要的底层租户“新十里香海鲜城”收取18500美元的月租。他说他已不负责此事,也从没有“从街上”收过钱,他也不清楚那家餐厅跟楼上的租客和转租客之间有什么安排。

“我一直都是中间人,”杜彼得说。

自称是底层餐厅老板的男人在被问起楼上租客时嚷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租客的名字?”他用普通话问道。“你要我上去问每一个人他们是谁?”

餐厅楼上,在这幢由法拉盛头面人物拥有和管理的公寓楼里,宋扬为她的房间支付一笔固定的房费——同行说高达400美元一晚。钱交给了一个四方头型、神出鬼没的“老板”,她们叫他“老李”,这种称呼表明他与给他干活的这些女人很熟。但是,他转租这些房间的具体安排,就像他的行踪一样难以确定。

今年春天的一个午夜,老李罕见地出现在40路,他是来调停女人们因为抢客爆发的一场纠纷的。当一名记者走过去叫了他的名字后,老李抬头看了看,拔腿就跑。他在40路的路中间朝东飞奔,躲避着过往的车辆,然后消失在法拉盛的夜幕中。

虽然宋扬和其他女人常常吵架,她们偶尔也在楼下餐厅或附近的一家卡拉OK与老李聚会。她们看他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或和他一起唱他东北老家流行的一首歌。在中国阴历新年,他会给她们发装了小额钞票的红包。

在手机拍摄的这些聚会的视频和照片里,她们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某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同事,痛快地玩上一夜。她们看上去一点也不为她们从事的职业中的诸多危险,包括被抢、肉体伤害,尤其是被抓所烦恼。

被抓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会危及当事人的永久居留申请。被抓也加重了羞辱感,通常意味着要在皇后区人口走私法院(Human Trafficking Intervention Court)出庭,这个法庭每周五在位于秋园的皇后区刑事法院的地下室开庭。在法拉盛的秋园,普通话似乎同英语一样普遍。

人口贩卖干预法庭是差不多15年前成立的,法庭想达到的目的是,把性交易当中的女子当作贩卖与剥削的受害者来对待,而不是被指控的罪犯。这些女子被告知,只要完成若干个性化的咨询辅导班——比如以就业培训或职业教育为主的——就可以撤销对她们指控,并封存记录。这些辅导班由纽约励馨妇幼关怀中心(Garden of Hope)、纽约市恢复中心(Restore NYC)、纽约亚裔妇女中心(Womankind)等服务机构提供。一家名为“家庭庇护所”(Sanctuary for Families)的组织也可提供移民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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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的遗物。 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

宋扬不止一次走过这个过程。上法庭不仅让她记录中的这些逮捕被抹去,还给了她喘息的时间,迫使她面对她职业生活的后果。

2016年夏天,宋扬与法拉盛律师陈明利开始进行频繁的微信对话,最初主要是关于获得永久居留权的——他反复告诉她,这个过程可能要好几个月的时间。不过,她还是担心被捕的历史会妨碍她的绿卡申请。

“我心里压力很大很急,”她用中文写道。

渐渐地,他们的对话开始反映出她身处40路境地的更为阴暗的现实,她的微信里加了许多哭泣表情符。(以下引言均为微信原文——编注)

“陈律师早上好,”她在2016年10月中旬写道。“我今天被警察用枪指着我的头强迫我为他口交。”

在一个朋友的坚持下,她向纽约市警局109分局投诉。调查员在她“店”里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寻找证据,并查看了公寓楼的监控录像,录像拍到一名身穿西装的敦实、秃顶男子走上楼梯。

陈律师向她保证,被捕的事不会影响她移民案件的状况,并恳请她与警方合作。但她不想吸引注意力的强烈渴望,加上害怕受到加害人的报复,给所有的事情蒙上了阴影。

“警察说过不会对我有任何影响,但我还是害怕会受到影响……陈律师我该怎么办现在?(流泪)(流泪)(流泪)”

警方用监控录像中截取的一张模糊的男子照片发了一份通缉海报。一名美国退休法警在有人提到他可能有嫌疑后自首,他被安排参加了一次指认。

可是宋扬错误地指认为了另一名男子。此外,退休法警的DNA样本也与宋扬衣物上提取的样本不符。这个案件最终不了了之。

几个月后,也就是2017年9月末,她因卖淫指控第三次被逮捕,戴着手铐被从40路带走关了一宿。

过了几天,陈律师问,“你又被捕了?”

宋扬回答:

“恩。(流泪)(流泪)(流泪)”

她解释说,她已被迫要做出艰难的选择,还说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而他离她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远,让她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自甘堕落”,有时候想过放弃这种生活回家算了,也有过更坏的念头。

“想跳楼的心情都有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一天大清早她写道。

陈律师从未受到宋扬的正式聘请,可这时候他的核心任务似乎是提升她的情绪。

“不要怕,”几小时后他写道。“不要这么想。”

宋扬却更低落了。

“我觉得我堕落的无法救要了。”

她又接着说:

“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方向人活的还有什么意义?”

“我曾经是一个对生活很上进很要强的女人,做什么事情都追求完美,我没有想到我的人生让我变成这个样子,我好失败。”

2017年10月底,宋扬最后一次来到陈律师的办公室。她倾吐说,几周前又有个客人打她打得很重——这次侵害她没报警,她让律师看了自己脸上青肿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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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路上几乎全是中国人,街上的饭店招牌通常一句英文也没有。 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

“我怎么这么不走运呀?”他记得她问道。

这次的案子始于一个匿名投诉:据投诉,有数名女子在40路135-32号楼内“卖性交”。

这个投诉根本算不上什么曝光,多年来这个地址发生的不三不四的勾当已产生过大量的911电话报警。在有些人眼里,这幢楼甚至有一种被诅咒的气氛,因为2010年那里发生过一件骇人的罪案。一个精神错乱的尾随者在二楼走廊里捅死了一名女子,还把她的心和肺挖了出来。

在过去十年间,这幢楼里发生过43起逮捕,其中不少是涉性案件,最近的一次就是宋扬。去年9月底她落进了一次卧底行动的陷阱,她想躲进房间对面狭小的锅炉房但未能逃身,对她的指控是以70美元的价格提供性服务。

2017年,109分局共有91起与按摩店有关的逮捕,其中40路上的有6起,她的案子是其中之一。那次逮捕导致了那些发给陈律师的绝望短信。

收到匿名投诉的几个晚上之后,一名警长和一名探员在对这幢臭名昭著的公寓楼进行了简短监视后,进到楼里。他们找到的唯一可疑物品是二楼的一个手写的中文标记,他们原以为上面写的东西大意是“本层没有小姐,请上三楼。”

警方后来确认了标记上写的是“注意……驾校在隔壁三楼。”

一名卧底警员随后给一个与这栋公寓楼有关系的、名叫西西的女人打了电话。两人把约会定在次日,11月25日,周六。她的价格:120美元。

在约会的这天,皇后区北区扫黄行动组的警员在他们位于大学点(College Point)的据点集合,讨论当晚将要打击的七个地点。最近的目标成了头一个:40路135-32号的那幢破旧公寓楼。

扫黄行动组警员们温习了安全方案。他们选定了当天的识别色,商定了这次任务的各种呼救信号和暗语,包括主卧底警员会用什么词来暗示已发生了出价提供性服务的情况。现在他们一切就绪。

10个人的行动组在夜色中出发,这天的气温暖和得不像11月底。他们把车停在王子街,白熊水饺店对面,再往前不远这条单行道向东一拐就是40路。组长和两名执行逮捕的警员坐第一辆车,另两名执行逮捕的警员坐在第二辆车里。第三辆车是押送囚犯的。

行动组测试了录音设备,这个设备通过蓝牙单向传输声音。没有问题。绿灯信号发出:行动。

几分钟后,卧底警员接近了目标宋扬,她就在公寓楼门的里边。他穿着橄榄绿上衣和牛仔裤,戴着帽子。她穿着一件短冬衣,红黑两色围巾,紧身裤,还戴着一个标志性的发带——上面有个小小的蝴蝶结。

警员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刚刚试着跟她弟弟视频聊天,可他还在中国睡觉。他也不会知道她打算12月飞回国。他不会知道她一直按照法庭的强制要求,定期去纽约市恢复中心,一家援助外国出生的性交易受害者的非营利组织。他不会知道她在恢复中心要上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咨询辅导班的日子是四天之后。

他只知道那天晚上行动中她的警方代号:“JD Ponytail”。

马尾辫无名女

她领他走上破旧的楼梯。在走廊里她亲了他一口,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另一个新来法拉盛的、名叫沫沫的女人,已经在公寓的另一间卧室里接待客人了。

宋扬带着自己的客人走进她的卧室,据警方披露,她在卧室提出以80美元的打折价提供性交。他同意了这个价钱,然后走进浴室,设法向他的发送器报出暗语,表明“阳性”——也就是非法的——协定已经达成。他还想发信号告诉同伴是行动的时候了,但警觉的宋扬不让他有私密,叫他别关浴室门。

“你这服务很差啊,”警员说。

警员进到卧室里后,宋扬的疑心更重了。“你怎么不脱衣服呀?”她问。“你是警察吧?”

不是,他回答说。但他再次抱怨她的服务,抓起帽子要走人。她把他推了出去,关上了门。

收到卧底警员的信号,空转着发动机待命的三辆警车拐上40路,扎进这条街上永远的拥堵。四名警员下车冲向公寓楼。爬上阴暗的楼梯时,他们与卧底警员擦身而过,他一边下楼一边指了指宋扬的房门——这时她正在房间里看着监视器。

就在警察要她开门,并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惊慌失措的宋扬快步来到公寓的北阳台。那个叫沫沫的女子光着身子从她那件间卧室出来,看外面在吵什么,明白了是警察后赶忙躲进屋里。

阳台没有装监控摄像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能靠想象。宋扬可能想逃走,也许伸手去够了一根从阳台边竖着经过的电缆线。她也可能想跳到楼下餐厅伸到街上的金属招牌上。也可能她就是想自杀。

事实是,她掉在了街上,就在那名卧底警员的眼前,仅仅五分钟前她还亲过他一口。他的上司说,这名警员至今惊魂未定。

那夜稍晚的时候,当面部、头部及身体多处骨折的宋扬躺在医院病床上时,警方宣布将她逮捕。她在清晨死去——对她的逮捕,用警方的话说,也就“失效了”。

此外,据了解,兰德尔•柯勒尔在当地经营一家建筑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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