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了,这群中国人应被更好地记忆

一百年了,这群中国人应被更好地记忆

当地时间11月11日,纪念一战结束100周年官方仪式在巴黎凯旋门举行。数十国政要出席当天的仪式。8位00后分别用中英法三种语言朗读了一战战士和劳工的信件。(视频截图 / 图)

全文共8455字,阅读大约需要20分钟

  • 当地时间11月11日法国巴黎举行的一战停战百年纪念仪式上,一位华裔女孩朗读了一封来自中国劳工的信。信由来自中国上海的顾杏卿先生所写,讲述的是停战当天欧洲人欢庆的场景。一战期间,顾杏卿为自中国招募的劳工担任翻译员。

  • 数十万中国劳工的奉献和牺牲,很长一段时间里却被选择性遗忘。一位英国外交官曾说:“一战之后华工的历史性贡献,并未得到欧洲应有的承认和尊重”。近年欧洲社会渐渐开始重视这群“被遗忘的英雄”。

  • 2018年9月20日,法国第一座华工雕像终于在巴黎里昂火车站前揭幕,这是继20年前华工纪念碑在巴黎13区落成之后,纪念华工历史贡献的又一重要标志性事件。编号为63484的华工孙干的日记手稿辗转数十年后出版,则为公众披露了有关一战华工历史的可靠记忆。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责任编辑 | 宋宇 邢人俨

1917年入春,山东博山县(注:今淄博市博山区)就不怎么下雨了。农民要接连两年忍受蝗灾,庄稼歉收。欧洲人精疲力竭的世界大战远非要紧事,除了日本人借机赶走了胶州半岛的德国人。大家又发现,博山的煤矿不明不白地被东洋军人控制了。

一些人对日本有所了解。和尚坊村的小学教员孙干就羡慕大哥去日本留学,“间接研究西洋各种科学”。他的目标是直接游历欧美,“人生三日,应游遍五洲也”。但父亲不准他离家,他农活娴熟,又是兄弟四人里唯一一个留在父母近旁的。

好奇心在中国人心中蓬勃滋长,山东的一位青年教师常常花几小时和朋友讨论战争,他们“不明白列强之间为何打来打去”。城门口张贴着英国人的招工告示,孙干更加动心,但因无人侍养父母而犹豫不决。恰好在外“学买卖”的四弟回家,他下定决心隐瞒父母,乘火车赴周店招工处。

招工因应着整个国家的变化。袁世凯政府在战争初期宣布中立,考虑到山东问题及战后的国际秩序,对是否参战摇摆不定。1915年,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提出“以工代兵”计划,派遣劳工,即未来的华工前往欧洲支援战争。人力枯竭的法国陆军部很快接受提议,英国起初宁愿求助于自己的海外殖民地和自治领。直到1916年7月,丘吉尔在给国会下议院的信中说道:“为了保证战争继续下去,我在‘中国人’这个词面前不会退缩……经过适当训练,他们就可能挽救成千上万英国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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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人力枯竭的法国陆军部接受了关于中国参战的提议。1916年7月,英国也接受与中国人并肩作战,丘吉尔希望以此“挽救成千上万英国人的性命”。(资料图/图)

这项计划在国内遭受了议员们的质询,他们担心华工的安全以及触怒德国的后果。多年后梁士诒在遗言中说,尽管自己犯过许多错误,但始终用心为国家和人民谋利。为了表面维持中立,他参与成立了私人企业“惠民公司”,负责招募华工。

华工主要来自华北地区,尤其山东省,年龄要求在20岁与40岁间。《纽约时报》报道,层层筛选后留下的华工,大部分身高超过1.8米。

35岁的小学教员孙干不高也不壮,两次落选。待人群散开,他又向主事者保证“无论推车、担担即再苦加倍之功,余亦能做”。对方言明,已去欧洲的工人来信都说“危险万分”“懊悔无及”,又说假如水土不服,染疾患病,就回不了家了。孙干坚持,对方只好答应,合同里填好他的姓名、年龄、籍贯,加盖大拇指印,隔日即可启程。

更多华工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为挣钱养家“下欧洲”。一首流传于威海卫的华工出洋歌唱道:“众弟兄,大家来听:你我下欧洲,三年有零,光阴快,真似放雕翎。人人有,父母弟兄、夫妻与子女,天性恩情,亲与故、乡党与宾朋,却如何,外国做工……”

华工经过严格体检,清洗全身,留辫子的剪辫子。英国招工团原本打算登记每位华工的姓名,但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来自王家村的可能姓王,有人被家人叫老五或小狗。招工者决定给每个华工指定编号,刻号码的铜手镯被金属扣固定在他们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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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视和沟通障碍等现象在华工和当地人之间广泛存在。工友多为目不识丁的农民,为挣钱养家“下欧洲”。(视觉中国/图)

1917年7月,63484号孙干自青岛登船。他的夫人正怀第四胎,孩子在他“下欧洲”后第四个月降世。开船当晚,他在日记本里作了一首俚句:

一离青岛四无山,绿浪白花远连天。同伴千余相欢呼,恭祝前途康且安。

1

“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据香港大学历史系教授徐国琦统计,一共有约14万名华工前往英法,为与赴俄华工相区分而被称为“西线华工”。西方人称他们为“苦力”。解决战争遗留问题的巴黎和会上,英国外交大臣阿瑟·贝尔福却指责中国对一战毫无贡献,“未花一先令,未死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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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共约十四万名华工前往英法支援战争,他们被西方人称为“苦力”。解决战争遗留问题的巴黎和会上,英国外交大臣阿瑟·贝尔福却指责中国对一战毫无贡献。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曾在一篇文章中称,中国人在一战中的故事被“彻底地遗忘了”。(资料图/图)

一战爆发后,二十多位艺术家在法国政府和军方支持下,共同创作巴黎万神殿中的巨幅画作,绘制出5000个来自法国和盟国的战争人物形象。画中的中国劳工在美国参战后被抹掉了,那个位置变成了美国人。

徐国琦从1993年开始研究一战华工的历史。他发现虽然有关一战的史学研究成果丰富多彩,但鲜少涉猎中国。搜寻资料起初相当困难,国内仅有少量外交档案,大部分史料散布于世界各地。运气的作用很大。

在法国的档案馆,管理人员误拿意大利工人的档案给徐国琦,他随便翻阅,惊喜地发现几份华工资料竟被错归至此。历史研究仿如做侦探,他研究一批发现于战壕,仍旧密封的德军信件,档案馆人员要当场盖解密章,还给他拿来口罩和防毒面具,以防细菌。一战华工的故事当然精彩,但“当时都是保密的,云山雾罩”。

而在旅居法国的前外交官徐波看来,这段历史“被善意地遗忘了”。“我们觉得很耻辱,一战是丧权辱国的历史,华工给人家当炮灰,为了一天一个法郎去卖命。”徐波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这种“愤青的思想”影响了他们一代人。

作为“吴建民之友”协会主席,徐波希望“为华工找回公道”。协会以前驻法大使吴建民命名,意在促进中法友好。1925年,旅法华工会曾向法国政府提出竖立纪念碑,法方虽然表示同意,但无法保证经费。1988年,法国政府才公布有关华工的文献;十年后,华工纪念碑在巴黎13区落成。

徐波认为这些不够,他希望巴黎能为华工竖立雕像。2018年9月20日,法国第一座华工雕像终于在巴黎里昂火车站前揭幕。当年三千多名华工滞留法国,不少就在里昂火车站附近定居,形成巴黎第一个华人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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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20日,法国巴黎首座华人雕像在里昂火车站揭幕。这座高2.63米的青铜雕像再现了一位刚刚到达法国的一战华工,雕塑家李小超以山东普通农民为原型创作而成。(资料图/图)

高2米多的华工青铜雕像,人物形象憨态可掬,由雕塑家李小超以山东普通农民为原型创作。徐波和他商议,塑像的华工形象不要衣衫褴褛、悲惨,而要微笑和朴实。徐波希望借由华工反思中法关系:“我们相互理解吗?我们患难与共吗?”

有华人朋友提议塑像表现华工在战场上劳作,李小超拒绝了,创作了一位背着布包,刚刚走下火车的华工。他希望这能让游客们好奇:“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2

“莫怨伤,应募做工劳苦理应当”

孙干和老乡们要去法国,得先到加拿大,耗时两月有余。出发第一夜,船只在东海颇为颠簸。孙干祈求神灵,保佑自己平安到达欧洲。

船只刚驶入太平洋时连绵阴雨,风大浪高,大部分华工饱受晕船之苦,呕吐,几乎没法吃饭。伙食还不错,有大米、肉和白糖,有时吃面包。船舱里呻吟声不绝于耳,一位英国军官看到“大部分人已经昏死过去,剩余少数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连爬上自己铺位的力气都没有”。

英国长官召集全员讲话,嘱咐他们:吃饭、睡觉也要时刻穿好“太平带”,即救生衣;万一被潜艇击中,要排队转移到救生小船。大家听完叹息不已,有人放声痛哭。法国邮轮“亚多士”号稍早被击沉,船上900多名华工死亡约半数。战争期间至少700名华工死于德国潜艇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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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七百名华工因德国潜艇攻击在去往欧洲的半途中丧生。孙干和工友们从青岛登船,经过加拿大到达欧洲,路上耗费长达两个多月,这是大多数华工所走的“经典”路线。两年后回程时,他们往东经过印度洋回到到中国,恰好环游世界一圈。(梁淑怡/图)

加拿大政府同意免除收取入境华工的人头税,但不准他们离开火车,不许自由活动。美国的缅因州班戈镇气温低至零下42摄氏度,25名中国劳工冻死,根据英国政府的保密要求,报道遭到压制。

长官们分发《三国》之类的书籍和一些乐器,供华工解闷,有人盘腿坐在下铺拉二胡。他们常在晚间表演小型戏剧,随乐师伴奏边演边唱,还邀请军官们在前排观看。

1917年9月,华工们终于抵达欧洲,英国人燃放鞭炮欢迎。孙干第一次见到飞机和氢气球,对伦敦的都会景象和法国的乡村风光都赞叹不已。战争三年造成的压抑氛围中,大批中国人到来是件新鲜事,市民争相在路边围观。

华工在英法主要从事修铁路、挖战壕、搬运物资等工作。孙干被编入102队,全营华工500人每天由大工头领进工厂做工。据台湾历史学家陈三井形容,华工的工作表现“毁誉参半”。不少军官评价正面,协约国联军总司令福煦称赞华工是“第一流的工人,也是优秀士兵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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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工主要从事修铁路、挖战壕、搬运物资等工作。他们的工作表现褒贬不一,不少军官给出正面评价,如“守纪律、聪明的优秀工人”“能完成更为繁重的任务”等。(资料图/图)

相反意见则指责华工偷懒、肮脏、无能。歧视和沟通障碍广为存在,华工团指挥官克劳德·贝茨曾在军队总部看到大幅通告,警示“不要和中国人讲话”;一份司令官公告希望华工学会“尊重和服从”。翻译太少也引发误会和冲突,一些华工将英语中鼓劲的“Come on, let’s go”误以为骂他们“赖死狗”,异常愤怒。

孙干创作了两首歌谣安慰常对英国军官生气的好友:“混洋事,挣几元钱不容易,规矩风俗都各异……”“莫怨伤,应募做工劳苦理应当”。

赌博之风在华工营中盛行,孙干多次书写“告白书”张贴在醒目处:“我们千万不可赌博,若一赌博,将钱输尽,即归家之后,邻里子侄,亦都看不起也。”他还教工友识字,学习《百家姓》,希望代替赌博的消遣时间。

华工喜欢喝热水、热茶,一位军官形容他们“没有茶,不干活”。欧洲食物令他们难以满意,战时还面临着短缺,“工人天天肚中饥饿难堪,心中怀恨”。孙干写道,一次在车站装卸货物,工人们偷吃运来的食物。英国管理者发现后准备责罚,孙干争辩,是饭食不足“使其不得不偷食”,管理者听完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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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工喜欢喝热水、热茶,欧洲食物令他们难以适应,加上战时还面临的食物短缺问题,致使他们常常在繁重劳动之后饥饿难耐。(资料图/图)

3

“一战,是谁和谁打啊?”

73岁的孙光隆自幼随爷爷孙干长大,听到许多一战故事。孙干在欧洲写下8万余字日记,命名为《世界大战战场见闻记》和《欧战华工记》。日记里的歌谣孙光隆耳熟能详,如今常在华工后裔聚会唱。

孙干1961年因结肠炎去世后,日记留给后人。但孙光隆的父亲孙明轩“不以为然”,当年孙干一出国,这位15岁的长子就得承担起养活一家五口的职责。孙干如何向父母解释不辞而别,现在也不得而知。总之他回国最初几年都专心润色日记,某天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在炕上哭闹,蹬腿导致脚后跟磨出血,他都完全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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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干的全家福。孙光隆(正中)自幼随爷爷孙干(右三)长大,听到了许多一战的故事。(石爱华/图)

这些欧陆见闻,孙干对学生讲,对晚辈讲,寄望子女们帮他整理,但没人愿意。

孙光隆觉得爷爷“心思重”,期盼出版日记,可惜博山太小,又没有印刷厂。他看着爷爷把日记放进抽屉,再不怎么看,“已经沉下去了”。

一处空白页上,孙干曾信手写下一段话:

茅屋是吾居,休想华丽的,画栋的不久居,雕梁的有坏期。只求它能克,遮蔽风和雨,再休想高楼大厦,但得个不漏足矣。疯人草于柿岩。

1966年,那些笔记更不合时宜。孙明轩犹豫再三,把这两本日记挑出来用报纸包好,交给当地政协的郭鲁瞻秘书,对方职位高,又是孙干生前好友。“你愿意看就看,你不愿意看就处理,旁的没有说。”孙光隆回忆道。

家里其余“四旧”都烧了。这本孙明轩不以为然的日记,“就和他的命根子一样,应该说他不敢烧,烧了之后就把老祖宗烧了”。没两年,他也去世了。

日记失而复得是1983年。孙光隆偶遇郭秘书的儿子,忽然想起这件往事。他上门拜访,很幸运日记还在。“我一看见这两本书,心里那个滋味,当时恨不能给郭秘书下跪了。”孙光隆形容,“也没有认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就是觉得自家的东西还在,安我的心。”

孙光隆四处寻求出版这本日记,都被拒绝。一位当地报社的编辑问他:一战,是谁和谁打啊?其他人要么表示不懂,要么显得特别谨慎。还有人说:“这个不行,这不是丑化中国人吗?”寄给一位自家叔叔,人家又给寄回来了。

后来,淄博市博物馆征集办公室的郑汝英找到孙光隆,希望征集书稿,前提是他自己整理,符合正式出版物要求。一年多时间,孙光隆每晚回到电厂办公室整理,遇上难题就去厂里图书馆查典籍,两千多页的《辞海》给翻得破破烂烂。他五十多岁,手往头上一捋,就能弄掉一把头发。

郑汝英到济南、北京、武汉拜访大学教授,希望找学者帮忙出版。她曾给孙光隆写信,告诉他书可以出版了。但孙光隆非常遗憾,年长他十多岁的郑主任忽然因病去世,出版和征集计划随之泡汤。

4

“如果您能够结束战争”

两代人都面临着未知。100年前某个黄昏,孙干和工友们在帐篷中谈天。好友黄世恩说起,战事越来越激烈,恐怕日后很难回国了,大家虽然不怕死,但家里父母老幼每天盼望他们回去,也很可怜。工友们呆坐一旁,或声泪俱下或低声抽泣。

过了一会儿,黄世恩私下告诉孙干,他想悄悄去前线观战。孙干立刻回答“命由天定”,既然想去,就无需害怕。他们约定:如果一人不幸身亡,请幸存者把亡者衣物带回国交给家人;若两人都遭遇不测,那就算了。

他们连夜翻过丘陵,找到一处高点,坐在乱石上观看,“细察其枪炮之射击及兵士之动作”。忽然有红灯燃起,“其光明亮且大”,小点又散布开,一时如同白天。两人半夜回去,仍对明亮的战场赞叹不已。

依合同,华工应被派往远离危险的区域,但承诺没有兑现。尽管华工一直抗议,很多人仍经常遭到轰炸和毒气弹袭击。1917年9月4日,德军炮轰布洛涅和敦刻尔克,造成15名华工死亡,21人受伤;1918年5月18日,超过50名中国人死于德军的轮番轰炸。一次轰炸后几天,一位英国士兵发现,如果白天出现可怕的机器轰鸣,华工们会面带惊恐地四下奔逃。没人教华工如何清除炸弹,有人不小心被炸身亡。孙干有工友用炸弹做游戏而受伤,还有人捡拾火药到帐篷中取暖,不幸引燃身亡。

孙干两次几乎丧命。工友从路边捡来酒精,大家围坐饮用,几个人昏迷数天,后来才知道喝的是工业酒精。另一次,队伍在大雨中负重行进,饥渴难忍,孙干长时间腹痛导致昏厥,鼻子大量出血。苏醒后,他庆幸死而复生,此后“在欧洲不能不时刻感觉上帝之恩在余左右”。

华工死伤人数没有定论,徐国琦估算,大约有3000名中国人死于炮火、瘟疫和伤病。法国、比利时等国有多处华工墓地,华工们希望遗体能运回中国,但愿望未获满足。在法国努瓦耶勒的陵园中,英国人为华工举行了尚属体面的葬礼,棺木覆盖英国国旗,在简短的中文追悼仪式后下葬。

1918年下半年,德军连连败退。华工团跟随英军前行,整理战场,搬运弹药,迁徙愈发频繁。孙干在路旁工作时,英军带着德国战俘经过。战俘衣衫褴褛、饥饿不堪,时常望向华工,指自己的嘴,乞讨食物。有人把自己的食物和茶水递给他们,英军屡屡禁止,但拦不住战俘。

编号3902的华工给德国皇帝写了一封信,恳求对方停战。他建议皇帝不妨选一个黄道吉日,把“世界上的所有统治者”聚集在一起,共组“兄弟大联盟”,呼吁和平:

我们这些来欧洲的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都是贫穷的乡下人,是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又没有固定工作的劳力。我们来欧洲为了养家糊口,而您及其他掌权者却为私欲全力将欧洲拖入战争。我们对此非常痛心,过得食不下咽……如果您能够结束战争,就是遵循了上帝的意志。您所做的就是为了终止正在世界蔓延的罪恶,消除存在于人们之间的固有仇恨,弘扬人道主义精神。

孙干经过德军刚刚撤退的战场时,看到随处丢弃的武器、炮弹,马路旁德国人的尸体“三个一堆,五个一簇,脑白血红,淋漓遍地”。工友们不自觉地愁容满面,急忙支起帐篷,仓皇入睡,当天没再吃饭。他在日记里流露出同情:“观众德人之尸体,坐者、倾者、仰者、俯者、切齿者、瞪眼者,种种惨状,无一不使人见之伤心也。”

一百年了,这群中国人应被更好地记忆

2004年,一张“欧战法国纪念牌”执照在尘封多年后被发现。(视觉中国/图)

5

“一概轻看,一概蔑视”

基督教青年会的工作人员科尔回忆,无论自己走到哪里,只要华工发现他会说汉语,总要问两个问题:现在哪一边打赢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中国?

英国陆军部为缩减开支,急于遣送华工回国。1919年3月,停战没几个月,华工即使伤病入院也必须被遣返,25人死于途中,两人跳海自杀。很多华工上船前甚至没充足时间更衣,衣衫褴褛地踏上回国之路。

停战后孙干给英方写过一封信,申请去英国勤工俭学,最终未获准许。回国前,他独自去巴黎游览,乘出租车、坐地铁,在咖啡馆喝了一壶咖啡,搭乘十多层高的电梯投宿旅馆。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巴黎的电灯就已全部亮起,“明亮如白昼”。

法国当局延迟了遣返,若干华工滞留。但跨国婚姻令法国政府紧张,内政部甚至专门发通告阻止。中法精英阶层由此激烈争论,外交官顾维钧告诉法国政府,中国政府可以确保迎娶法国姑娘的华工都是单身。研究者徐国琦曾在山东听归国华工后人讲述,长辈临终前自责:“我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谁,唯一对不起的是你们的‘法国大妈’”。

孙干搭乘的船只离开法国,穿越印度洋,经新加坡北上,于1920年初回到博山。他离家两年半,当地已经有了铁厂、电话局和电灯公司,机械工业慢慢扩展。

到达青岛前后,有华工希望英国人提供中国式裤褂,以便换下统一配发的英式服装。英国长官拒绝:“中国人一见你们穿这衣服,就知道你们是加入欧战国,是有功的啊。”他思忖中国政府会招待、保护华工,他们坐火车都不必花钱了。华工则坚信,回国后必定“人人耻笑,人人害怕”。

果然,华工刚下船就有军警监视,不能随便行动,必须在指定地点等火车。很多工友愤愤不平,他们果然没什么功勋、嘉奖,连自由都丢掉了。孙干安慰大家,军警只是为维持秩序:“既已安然回国,‘华工’二字更彪炳全球,垂竹而万世不朽矣。”但他在日记里却相当悲观:

然吾曹既为工人,所做对国家有功,国家亦一概轻看,一概蔑视,可胜叹哉!

学者张岩认为,归国华工的境遇“具有明显的悲剧性色彩”。他从2009年起寻找山东的华工后裔,在周村附近采访了七十多位华工后裔或知情人。很多人认为这段经历不值一提或不光彩,因为是“给洋人去卖命”“给北洋政府卖命”。华工何立才因此自杀以证清白。

6

“我就这样做梦啊”

孙干的生活相对平静。他回归本行,根据在法国多次考察学校,观察妇女地位的经验,开办了一家女子学校。他曾在博山附近的教堂举办展览,介绍欧陆见闻和自己带回的物品,包括亲手制作的飞机模型。他的后代多以技术为业,如孙光隆就在电厂工作,且欣赏爷爷的“科技救国”理念。

日记最终由当地政协编入内部出版物。孙光隆高高兴兴领到书,却发现它错误百出,连爷爷的姓名、职务都弄错了。对方表示没法改动,他现在还为此生气:“你这样怎么可以啊?气得我啊!”

2008年,威海市档案馆牵头举办“一战华工国际学术会议”。张岩分析,当时一战华工明显开始受到更多关注。有外交需要,也有法国华人强化历史地位和话语权的需要。一战结束快100年,各式各样的纪念活动也迎来了好时机。

孙光隆作为华工后裔代表参会,徐国琦在会后找到他,希望将孙干日记当作研究资料。孙光隆用布包着日记,视若珍宝,让徐国琦当时就看。“历史学者看书要心平气和,你不能让我现在就看。”徐国琦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他劝说对方把日记捐给博物馆或学术界,未能成功,“实在可惜”。

当时孙光隆对书稿去处思虑重重。几十年无人问津的日记忽然炙手可热,淄博市档案局、威海市档案馆、威海市博物馆、山东华侨会馆都希望收藏。越来越多人找到孙光隆,记者、学者、纪录片导演、商人、出版人……有人想带他去法国,说能见萨科齐总统;还有不知道什么人打来电话,劈头就问:“你爷爷在法国有没有其他老婆小孩?”

徐国琦感觉,突然而至的华工热像“一窝蜂”。“我们的目的是要把这段历史复原,要有好多(人)一代一代地做。我最担心的是这个一窝蜂之后,后来又没有人关心了。”

孙光隆困惑了很久,最新的思考成果为:很多人利用这段历史装点自己。“你光为了宣传你自己,或者暂时想出出名,没有意思。你得长久让人感觉到在历史上的存在。”他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

家里亲戚在天津购买了书号,把日记自费出版,手稿还没决定交给谁。孙光隆相信官方,“以山东侨办为主要依赖对象,其他的咱们尽量不去参与”。他保持着谨慎:“你今天说的话,明天说不定也有错误”。

“人就是这样,很现实。三五十年以后,咱们都成一堆灰了,很可能。你就算活100年,这100年里面你能干啥?爷爷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的那些论断、那些看法都很正确。他说人必须得随时代发展,不能自己认为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孙光隆继续感慨。

儿孙不愿意读这些日记,令孙光隆倍感失望。他逼着儿子儿媳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再打印出来,前后花费了两年多。“忙工作,孩子上学。”孙光隆的妻子李凤莲在一旁劝说。这些事孙光隆只能和妻子聊,不过李凤莲也没把日记看全,按她的看法,“抓住重点看着挺好,了解外国,和咱们中国就是不一样”。

孙光隆内心埋着一份狂想:儿孙们认认真真看完日记,将来买一艘轮船,大约是世界上最大的,就叫“孙干号”,沿着一战华工的路线游览,制作一份旅游图。“英国人、法国人,你有本事就和马云似的,把他们都联合起来。拍成片子行吗?完全可以。当然张艺谋咱们高攀不上。”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我就这样做梦啊。”

100年前,在日记最后,孙干对五大洲、西学、科技、政府、国民性等一一评述,兼带着希望与忧虑:

大战既告终矣,世界各国对于优胜劣败,弱肉强食,持德者昌,持力者亡,皆于此而知之,其孰重、孰轻、何去、何从,当执者以儆之也。

(本文撰写过程中参考以下文献:徐国琦著《一战中的华工》、陈三井著《华工与欧战》、孙光隆整理《一战华工欧战纪实》、马骊编《一战华工在法国》、徐国琦著《为文明出征》,特此致谢。) 一百年了,这群中国人应被更好地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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