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管理大学主席暨悦榕控股(Banyan Tree Holdings)执行主席何光平近来因新著“Asking WHY”(《为什么》)问世频频曝光,他亮相英文报章、网络视频、广播等平台,课题从创业经验、记忆父母到部长薪金,侃侃而谈尽显他记者出身,与媒体打交道的自如。
当《联合早报》记者踏进他位于武吉知马路上段的悦榕控股办公室时,他劈头大呼吃不消,“太危险了!别开玩笑!”
事缘“Asking WHY”的出版引发“何光平有意踏足政坛”的臆测,有关他对于部长薪金的言论也在坊间造成不小纷扰。
虽然如此,何光平还是满脸笑意:“不谈部长薪金,不谈政治!我们谈含饴弄孙之乐……”
访谈才开展,他却又说:“随你问吧,请从善意出发。”直爽大气个性,淋漓尽致。
66岁的何光平人生过得精彩。他生于香港,在曼谷长大,在台湾、美国、新加坡念书,是散布28个国家桃花源般的“悦榕庄”酒店度假屋的庄主。
几句话休想概括他让人侧目的经历:在吉萨金字塔古墓过夜,因参加美国政治活动而被斯坦福大学开除、蹲过牢房还长期被禁入境。他还因发表于《远东经济评论》的文章遭我国政府逮捕、拘留两个月。他与妻子张齐娥在香港南丫岛过了三年神仙眷属的日子,据说因此催生当悦榕庄主的灵感。
人生旅途上他不时受挫。上世纪80年代在中国发展钻油台,血本无归;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为挽救家族企业“泰华集团”(Thai Wah),经历“九死一生”。就连悦榕庄在泰国普吉岛的第一块庄园,也是在无人问津的废地上,死马当活马医的奇迹。他还回拒康奈尔大学的入学邀请;回拒人民行动党的从政邀约;拒绝斯坦福大学恢复学位……
谈到几十年来的任性,何光平笑道:“很多是很差劲的决定。其实一个人的强处也是他的弱点,我也一样。”
何光平总结自己的强处即弱点时毫不犹豫,他说,自己是凭本能行事、冲动而乐观的人。
“普吉岛的第一个悦榕庄就是本能和冲动的决定。不过,本能和冲动是创业者和他人不一样的主因。商业决定没有明确对错,只是方向不同,左思右想后还是得做决定面对后果。”
何光平说,根据日本年龄计算法,他刚踏入中年晚期。“现在我终于长大了(笑),我希望自己不要这么依赖本能,冲动行事了。”
他说,太太张齐娥经常讲,他是她见过最乐观的人。“什么事情在我看来都可行,但乐观有它的问题,过度乐观让人无视风险。”
非教徒的何光平近年的思考倾向佛学。“年岁渐长的好处是,更理解自己的强处弱点,更清楚它的影响。佛学教导我们和事物保持距离,我现在不时这样;在做决定之前让自己‘置身事外,看乐观的何光平在事件中’的样子。
“我永远无法改变我本能、冲动、乐观的个性,但我至少可从一个距离看自己处事,更有智慧地做事。”
乐观的何光平说,人生的精彩在于绝无冷场,当局者只能摸着石子过河,一步一个决定。
20年后会出现大问号?
何光平于60年代末在台湾东海大学浸濡华文课程一年时间,之后一直都很关注台湾的发展。
他说:“台湾历经很多变革。虽然他们都是华人,却有外省本省之争,社会分裂、不公平状态严重。我们没经历这些,但政治上,台湾和新加坡有相似之处。蒋介石与蒋经国,李光耀与李显龙,都具专政特质,也致力地方发展。
“国民党有功有过,以压制手段管理台湾,今天台湾却非常进步,社会民主,创意十足,当然也有它的问题。我觉得我们也在往这个方向,我们不会也不可能继续处在现有的社会发展阶段。”
何光平过去的演讲曾大胆说,人民行动党将至少能持续至李显龙过世。他在采访中说:“台湾国民党也一样。父子政治传承的遗产价值强大,建国之父的功绩强大,他们走后,轮到谁?
“人们尊重李显龙,不仅因为他是李光耀的儿子,也因为他一辈子都献给公共服务。就算不喜欢他、批评他,但他说的话,人民会相信,他日卸任总理后担任资政,还是会给我国带来稳定。
“我和他同龄,今年66岁。20年后,我们86岁,我希望我们都健康,但是我们能够控制局面的能力,必定大不如前。所以20年后,是一个大问号。”
何光平说,20年后,今天大学里的大学生将抵达人生发挥的高点,“40几岁,那是他们的新加坡;他们最好现在就开始问问题,问为什么,好好看看自己到时要继承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希望20年后我国公民社会强大
让身为立国一代的何光平为后辈勾画20年后的未来,他说他希望我国拥有一个稳定的民主制度。
“我希望看到一个强大的替代政党。或许人民行动党将继续执政相当长的时间,但为了新加坡的未来,我希望强有力替代政党的出现。这样子万一执政党出现问题,我们不会一团糟。没有一个政党可永久执政,但是如果你有一个可敬、让你不敢松懈的对手,你或许能够长久执政。
“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有强大的公民社会。公民社会不是优美无瑕的交响乐,它是嘈杂的声音,像巴刹,是许多不协调想法的市集,那正是公民社会的力量泉源。一首完美的音乐,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演奏的部分;有作曲家和指挥家,不是公民社会,那是被指示的社会。
“台湾不像新加坡是一首悦耳的交响乐,但是台湾的‘混乱’里有很多韧性、很多可能性。我国要经历一段社会不那么和谐的阶段,但是我希望在那之下,我们不要忘记自己是谁。”
凡事无所谓 新一代没有明确目标
关心时政并不时提出尖锐看法的何光平曾被问及:明明是“庄主”,为什么那么喜欢涉足江湖。除提及自己早期当记者的身份,何光平也说,庄园就是江湖的一部分,作为企业领袖不但不可回避,更要引领舆论。《为什么》一书收集何光平50年来的文字与演讲记录,涉及课题包括企业管理、领袖特质、社会国家发展等。
何光平认为,领袖从“修身”开始;一个正直的人,把对人生事业的热情化为具体行动,就会成为具说服力的领袖。
2014年,他在吴庆瑞指挥与参谋学院的一次演讲中,鼓励我国新一代领袖为国人勾画一个大胆且让人信服的远景,像建国一代以及立国一代的领袖及人民一样,共同迈向未来。
早期国人关心时政、投身时政,尽管他们对如何建国所见有别,却都各怀理想,是一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人。访谈中,何光平感觉建国后,新一代国人逐渐失去明确目标。
“建国和立国一代住在可怜的小窝棚里,梦想一间好一点的房子。没钱时,前景和目标很简单,就是为了逃离贫困,为了受教育。
“新加坡今天是全球最富有的国家之一,你们这一代就像是在大房子里梦游的人。进入一个个房间参观,欣赏这个大房子,却更像梦游,因为你们已经不知道你们要什么。房子已经很漂亮很大,现在怎么办?这种情况下,没有简单的答案,没有简单的目标。
“最近和新加坡管理大学的学生对话;有人问我最担忧什么。我说就是(担忧)他们梦游一生,没清醒过,对一切不闻不问,没感受,出生读书工作结婚死亡。这将是不幸的状况。”
国家资料分享机制不足
何光平说,事实是,我国有很多需要被正视的问题没被讨论。他以人口白皮书以及新加坡的终极人口为例说:“刘太格说的1000万人口可行吗?公民社会、学者、建筑师、公众应该就此展开多面探讨,那样的社会环境到底会长什么样子?
“贫富悬殊和财富分配也需要被讨论。我国储备金充盈,但因小国的脆弱性,我们向来认为必须维持非常高的国家储备。我在原则上同意,但高到什么程度?有没有重新输导部分储备的可能,以达成一个更平等的社会?”
当记者提出缺乏讨论是因为国人已经习惯万事有政府做决定。他说,国人坐等政府决定的其中一大原因是,资料分享机制的不足。
“要进行有意义的讨论,我们需要更多资料,包括人口、移民数据等,但很多资料不可得,很难得到。大学学者也面对这个问题。
“政府照顾一切,我们确实变得更言听计从。这样的状态可持续或许不错,但当年轻人凡事越来越无所谓,继续理所当然是不健康的。”
他认同,大多数人撒手不管的一个社会,不可能在几个精英思考动脑筋下顺利长期运作。
公民社会须试探界线
何光平认为,很多时候,拒绝改变的其实是国人自己。这包括迷信考试制度的家长对教育改革的担忧,精英制度的得益者对改善社会不公问题的犹豫等等。
不过,乐观的何光平相信,我国社会对各种课题的讨论将越来越开放。“一杯水,你可说是半满,也可说是半空。我是乐观主义者不是吗?所以这个杯子对我来说,是半满。”
何光平将今天的新加坡和他1977年被逮捕的时候相比较说,我国社会和创意空间与欧美港台有差距,但肯定比过去大。“我们那个年代,很多人都不敢,现在还是有很多人不敢,但也有人会说,就去做,尤其是一些艺术文化团体。”
他认同,扩大社会开放度会带来相应的社会失谐感,国人凝聚力甚至可能下降,得到的同时也会失去。“但我仍期待看到一个更开放的公民社会。我们必须走向更多参与,不管是政治、社会、艺术、文化都好。”
何光平透露,在和年轻人的对话中,他发现年轻人对现状诸多抱怨。“我就会说:别埋怨了,去做吧,做了再说。空间不要等政府来赐予。政府不会跑来对你说,去做你要做的。
“公民社会必须自己试探界线,推动界线。另外,你要的空间也必须以新加坡的社会民情来考虑。不是说欧美港台这么做,我们就得一样。我们的社会政治空间,不是根据别人的标准来设定的。”
美好婚姻=听老婆
谈完国事谈家事。何光平一听说要谈维持美好婚姻秘诀,哈哈大笑说:“这个简单,听老婆的准没错。”
记者笑问:所以你对新加坡男人的忠告是,社会上你可要求更多空间、推动时政言论界线,但在家要听老婆?
何光平引述张齐娥的话回答说,婚姻是永久的协商。“婚姻里,有时候不能感情用事。爱不能解决一切。你不能说我爱你,所以这样做,我不爱你所以那样做。明白婚姻是永久的承诺,就会互相迁就、时时交流。“我太太说得很对。每天都得协商,都有协商。协商是一种相处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从精神上把两个人当成一体、一个单位。为对方放弃一些自我和独立性;不要只是想我,而是我们。”
亚洲女性婚姻观已改变
谈到更多年轻一辈质疑婚姻为什么必须是一辈子的事时,他斩钉截铁地说,更多亚洲女性有这样的想法。
“过去很多女性经历不愉快的婚姻,认为自己必须呆在不愉快的婚姻里。那时的婚姻制度和社会观念对女性比较不利,但她们现在会问为什么我要呆在无爱的婚姻里,我现在经济独立了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除却婚姻破裂对年幼孩子的不良影响,何光平说,随着现代人越来越长寿,一辈子的婚姻越来越少见。“人60岁就辞世的时代,跟人活到95岁的时代是两回事;人会进入生命不同的阶段。过去的婚姻长久,很多时候是因女性愿意忍受。李光耀曾说过他做过最糟糕的事就是让女性受教育。”
女性思维过去20年大跃进 男性原地踏步
何光平发现过去20年,女性思维大大进步了,男性却没有。“多数亚洲男人还要下娶,还有大男子主义心理。”他说,西方男人经历了西方女人的直面对抗,所以改变。女权主义让女性的自我要求、生命要求和她们对伴侣的要求产生巨大变化,但是男性有相应的、接受这一切的思维变化吗?
“女人有很多相关的讲座、书本、生活模范,来告诉你们一个新女性应有的样子。所以你作为年轻女性,你已经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男人呢?我们没有!”
他认为,亚洲受高等教育的女性不结婚,不然就嫁给西方人有其原因。“留学外国的女性基本上都很强势,新加坡男性拿她们没办法,但西方男人知道该怎么办。新加坡男人应教育新一代新加坡男人,如何面对新一代的新加坡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