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关于辞典的往事

庄心珍 (许元豪摄)

今年9月6日新加坡著名版画家庄心珍因肺癌逝世的噩耗传来,朋友们都深感悲恸惋惜,尽管近来好一阵子都知道她的情况,后来病情又有恶化的现象,大家已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对她的离去,朋友们感叹她身世坎坷、遭遇诸多苦难的同时,对她艺术上始终执著追求,表现出勤勉、达观、永不言弃的人生态度都钦佩不已。

就在今年5月间心珍在国家美术馆本来有一项活动,与美术馆策展人辛友仁以她的创作生涯为题进行对谈。我接到消息后便决定前往出席聆听,可是当天心珍刚巧在医院接受例常化疗,出现了紧急状况不能出席,对谈依然照原定计划进行,临时请来许元豪代替心珍发言。元豪是新加坡著名的当代艺术家兼美术研究档案专家,对本地许多艺术家的生平资料都了若指掌,由他来谈胜任有余。

果然,对谈进行得很顺利,元豪用了一个观察者兼研究者的视角,借助于手头上丰富的资料与图像来说明,形象地描绘出艺术家的心路历程。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心珍1970年代到英国深造经历中的一些片段。其中有一幅心珍所作装置的摄影让我感触尤深,也勾起了许多我旧时的回忆,并且引发了一连串的思考。

庄心珍与其作品 (许元豪摄)

身在异乡为异客,人生地不熟又加上语言隔阂,为追求理想唯有孜孜不倦的努力适应,有时随意地将学习生活中的点滴信手拈来,竟也可当创作题材完成内容丰富的作品。大约是1978年,她将自己苦学英文的困难和挣扎很深刻地通过泥塑、纸皮箱、手印和字典构成一件装置然后拍下照片。一只握著辞典粗壮的左手从纸皮箱当中力挺而出,犹如突破禁锢,周围有好几只手的影子作争取状,照片的画面呈现力夺之后若有所得的挣扎状态。

心珍所作装置的摄影让我感触尤深

这幅图像引起我这个老华校生极大的共鸣,令我想起学生时代学英文,很多同学必备一本英汉字典,为了携带方便一般都用“袖珍英汉辞典”,可以随时翻查。我小时候家里有好几本英汉字典,其中有一本是我父亲每天都用的,已翻阅得破破烂烂。他是小学教师,爱利用课余之暇自修英文,阅读时需要不停地翻字典,他辛勤努力的样子至今还历历在目。

我与新加坡作曲家潘耀田谈起心珍的这件作品时,他也感受良深,还特地在他今年6月10日的博客里(http://phoonyewtien.blogspot.com)记上了。他这样写道:“根据夏帏兄说,这个画面非常形象的道出了上世纪50-70年代到外国留学的华校生(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庄心珍以及一些同辈的本地艺术家)在语言方面艰难困苦的心路历程。我本人出身华校,也到过英语国家留学,对这个说法感受极深。”

耀田兄1980年代初曾赴澳大利亚昆士兰音乐学院深造,他回忆说:“离乡背井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除了要适应文化差异以及解决种种日常生活方面的大小事,更要直接面对学习上语言沟通的问题!回想起当年每读一页课文都要查很多次字典的情境,真有点‘不堪回首’的感觉…… 庄心珍作品里的这本小辞典看来很眼熟,我也有一本,是当年留学澳洲时陪伴了我四年不可或缺的宝书,直到今天它还在我的电脑旁随时‘待命’。”

心珍作品中的“袖珍英汉辞典”也刚巧呼应了今年3月间因当代美术家李文的逝世而引起我求学时学习马来文的记忆。这不是因为李文本人跟马来文有什么关系,而是他父亲李学敏是我学生时代不可或缺的《实用马华英大辞典》Kamus Berguna Bahasa Melayu-Tionghoa-Inggeris 的编纂者。马华文艺作家李学敏,笔名威北华、鲁白野、华希定、楼文牧等,1923年生于马来西亚怡保,1948年来新加坡定居之前曾在马来亚、爪哇、苏门答腊各地流浪。1950年后在新加坡曾任英文报法庭记者,兼任法庭通译。1950年代担任《星洲日报》国际版电讯翻译,后来致力于编纂《实用马华英大辞典》并为世界书局创刊和编辑《马来语月刊》,直至他1961年逝世为止。

《实用马华英大辞典》

我于今年3月17日出席了在阿里哇街(Aliwal Street)李文生前主持的“独立文档及资料中心” 举行的追思会,看到那里摆了一叠张景云编的《威北华文艺创作集》在出售,跟好几位年轻的朋友谈起,他们对这本书的作者以及他跟李文的关系都不甚了了。待我跟他们大略叙述一番后,才恍然若有所悟。李文曾说他因不谙华文,无法阅读他父亲的作品。其实也难怪,李文是李学敏的幼子,他父亲去世时他仅4岁,求学时期进入莱佛士书院之后,就难得接触到华文了。

李学敏(鲁白野)

新加坡当代艺术家李文

想起自己从中学到大学都念马来文,用的一直都是那本李学敏以“鲁白野” 署名编纂的《实用马华英大辞典》 。记得那年头市面上没有一本马来文辞典比得上它,所以它一版再版,直到我1960年代念马来亚大学时,还在用这本以华文、英文解说的马来文辞典。马来西亚国家语文局编纂的第一部马来文辞典Kamus Dewan 迟至1970年才出版。之前最通用的马来文/英文辞典是英国殖民地官员兼马来文化学者Richard Winstedt编纂的。

李文的行为艺术《黄人之旅》与庄心珍(坐着穿方格子上衣者)(许元豪摄)

原来鲁白野这本辞典是因他的挚友安华建议而编辑的,1959年出版时安华已过世,而编者实现了十多年来的美梦。安华即印度尼西亚杰出诗人凯里尔 . 安华(Khairil Anwar)(1922 – 1949),鲁白野1960年曾上新加坡电台作专题讲座《印尼人民诗人K安华》,介绍他这位才华洋溢的朋友的生平与诗作。

马华文艺作家李学敏作品

这些有关学习英文与马来文的经历应是许多老华校生的共同记忆,是不同教育制度或源流和社会环境下成长的新生代新加坡人很难想像和理解的。那也很正常,时代不一样,社会环境已改变。反过来说,老华校生会觉得无法理解的是,我们为何需要继续举办一个声势如此浩大的讲华语运动来鼓励华人学习华语?华校生当年努力学英文与马来文的认真勤奋,绝非为了响应什么运动。也许,我们是否更需要问的是:尽管世界各地正掀起学中文的热潮,并且这个由国家投入大量资源的全国性运动今年已经进入第40个年头了,为何“华文水平日趋低落”的怨言与议论至今还动辄见诸媒体呢?

(作者为国家美术馆顾问)

(本文首发于《源》142期,文章版权归新加坡宗乡会馆联合总会《源》杂志所有,未经授权请勿转载使用,欢迎朋友圈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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