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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腾冲:山下人间,尘世烟火

2014年底回国探亲访友,临时起意跟好友去云南逛逛。我们俩都是随性而喜欢清静的人,于是毫不犹豫地将丽江之类的地方从旅行清单上划掉,决定前往逐渐引人瞩目却不算过分商业化的腾冲。

从成都到腾冲当时只有祥鹏航空直飞,两个小时的航程,票价并不便宜。因为是廉价航空,服务也不是很好。然而当飞机在驼峰机场降落,满眼明媚的阳光驱散了成都冬日里的阴冷,心情也随之畅快起来。

背景音乐是曹方的《雨虹》,因为她是云南妹纸。

相机:hasselblad 500c/m + nikon fm2 + iPhone

胶卷:kodak ektar 100 + portra 160 + portra 400 + E100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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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部分照片在过海关时被曝光。建议各位不要像我一样把胶卷放在铅袋里托运,因为X光扫描时看不清铅袋里是何物品,海关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强行开箱,把胶卷单独过了一次X光。托运的货用X光剂量大大高于乘客安检时的X光,所以ISO较高的胶卷很容易被曝光。

建议随身携带胶卷,在海关要求手检。我在亚洲和欧洲都没有遇到太大困难,只有一次在沈阳出关时被要求拆开胶卷,后来据理力争,只是撕开锡箔纸包装而没有打开胶卷,逃过一劫。

为避免跟海关交涉时间过长而耽误航班,携带胶卷要求手检的朋友们请务必提前到达机场。

和顺古镇

十一月初的腾冲,雨季刚结束不久,白日里暖阳高照,早晚却已有了寒意。

我们住在和顺古镇的深处。客栈在山坡上,每日踏着青石板路往山下走,路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早起出门,卖松花糕的大妈都还没开始摆摊,经过洗衣亭和荷花池,睡眼惺忪地前往古镇另一头的民居和集市。呼吸着晨间清冷的空气,尚无游客盘桓的古镇宁静而恬淡,我突然觉得早起也可以是件幸福的事情。

据说和顺古镇这面湖底有温泉,所以才会在寒冷的清晨氤氲出雾气。我们并未刻意计划拍湖景,原本只是打算赶去镇上集市品尝传说中的稀豆粉,然而途径此地却被眼前美景所吸引。待得拍照完毕,洗衣亭前浣洗衣物的村妇也已离去,太阳高高升起,驱散了一湖晨雾,卖松花糕的大妈摆好了摊位,而垂涎许久的稀豆粉也早已售罄。兼具吃货和摄影爱好者的人生总是陷入两难的境地,需要懂得如何取舍。

因为随身携带的是感光度100的胶卷,于是计划着第二日清晨用ISO400再拍一回。然而天色却有些阴霾,湖面的雾气也不够理想,我们只好无奈放弃,却得以早早到达集市吃上了美味的稀豆粉和豆沙粑粑。

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失之东偶,收之桑榆。遗憾和惊喜,皆是旅途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早晨八点左右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新鲜的蔬菜和肉类摆放在狭窄的街道两旁,当地人和游客熙熙攘攘穿行其间。我们决定抛弃旅行攻略,凭着自己的直觉去发掘美食。跟当地人一起围坐在小矮桌前,颇有六、七十年代风格的破旧搪瓷盆里盛放着美味的稀豆粉,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用粑粑蘸着稀豆粉吃,别有一番滋味。最意外的惊喜是豆沙粑粑,豆沙被均匀地揉进糯米里,放置一夜后再用炭火烤热,外脆内软,实在是美味!

饭后抱着相机边走边逛,看小巷里居住的人们各自忙碌。非常幸运的,晨光里的这个画面撞进了我的取景框。与美丽的风景相比,我其实更爱这俗世的人间烟火。

初冬的腾冲天气大好,我们没有匆忙赶往各处景点,反而闲适地在古镇里漫步。走走停停,喝一杯咖啡,品一盏红茶,再尝一份鲜花饼。傍晚时分坐在湖边,就着晚霞和眼前美景下饭,从日落吃到星星挂上了天幕。

我们太过留恋那四川盆地里见不到的冬日晚霞,总是挨到夜色完全降临才摸黑走回山上的客栈。有巡夜的人用扩音器反复播放“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提醒,路旁漆黑竹林里偶尔传出的莫名声响让我们胆战心惊。忍着满身疲惫,屏息快步疾走,直到看见客栈门口的大红灯笼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待回头望见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切恍如梦中。

梦里不知身是客,我不知为何竟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大约最美的东西,往往都不是刻意寻到的。所以,我爱和顺古镇的凡俗生活和尘间烟火,更甚过如画的风景。

关于住宿,March 2017 Update:

从游记发布至今,许多人都在问我当时住在腾冲什么地方?在这里统一回复一下,我住的是“安之若宿”客栈。腾冲的客栈非常多,令人眼花缭乱,当时并没有来得及仔细做调查,只是在网上看到照片不错便选择了那里。我最喜欢“安之若宿”的一点是客栈的地势较高,每天早上拉开窗帘极目远眺整个古镇实在是非常愉悦的享受,我在文中也有提及。另一个加分项则是客栈老板的爱情故事,她和她先生当初正是在腾冲相遇相识并最终走到了一起,非常浪漫。我和朋友捧着脸,听的艳羡不已。老板以前是建筑行业的,所以客栈从设计到材料的选择都是她亲力亲为,一旦被问及,她便会非常热情地给你做介绍。我和朋友最喜欢在每天下午坐在窗台前或院子里,泡一杯滇红,跟客栈老板闲聊一阵打发时间,十分悠闲而惬意。这才是我想要的“腾冲慢时光”。

晨间的集市

以下是各种食物:

超级美味的松花糕!上面是一层黄色的松树花粉,中间是并不甜腻的红豆沙,再撒上一两颗芝麻,最下面是一层制糕粉…… 算不上特别精致,却让人唇齿留香。回味稍微带涩,那正是花粉的味道。蔺大妈家的松花糕最为有名,听说后来有许多家“蔺大妈”,已经分不出真假

之前提到的红糖粑粑,烤的又香又脆。每每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流口水。

传说中的稀豆粉!

江东银杏村

在和顺古镇消磨了几日,我们决定抽出一天时间去声名在外的银杏村探个究竟。

从腾冲驱车前往固东镇,却不巧遇上所谓的“银杏节”。游人众多,摊铺林立,喇叭里的音乐嘈杂不休,有如赶集般热闹,与我想象中怡然世外的村落相去甚远。

十一月初,银杏叶尚未完全变黄便已迫不及待地坠落,枝头有些稀疏,脚下却是一片金色。村庄里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俨然一个巨大的农家乐。家家户户的院子里皆有游人的踪影,或呼朋唤友,或吃饭饮酒,或搓麻打牌,好不热闹。

虽然寻不到遗世独立的情怀,却有俗世美食可饱口腹之欲。晨间那碗饵丝还让人念念不忘,树上挂着的肥瘦均匀的老腊肉和饱满的香肠又已经惹得我垂涎欲滴。随手割下一节,即便只是稍微蒸煮一番,便又是一道绝佳的下酒菜。除此之外,烤乳猪和白果炖鸡也是当地特色。放养的禽畜肉质极佳,味道鲜美,就连简单的清炒苦荞都十分清脆爽口,让我这个漂泊异乡吃惯了冰冻鸡腿的人几乎快要感动地落泪。

坐在农家小院里,脚下堆积的银杏叶如厚实的地毯,酒酣耳热之际,终于有了点不虚此行的感慨

走上银杏树倾斜的林间小径,我们在火山石堆砌的低矮院墙间闲逛,看看年头已久的木质小楼和院门上难得一见的符纸。午后的初冬阳光懒懒洒在身上,正是吴泳笔下“不寒不暖,不风不雨。杜宇花残银杏过,犹有秋英未吐”的光景。据说银杏村的历史可追溯到明朝洪武年间,离乡背井迁移至此的中原百姓带来了故土的银杏种子,从此根植于边陲,生生不息。

2011年上映的电影《武侠》曾在这里取景,然而却避开了金黄时节,将拍摄时间定在了夏季。电影开头便是一副郁郁葱葱的田园风光,村舍屋顶的青瓦在雨季里长满青苔,木板墙吸足了水分不再是灰扑扑的模样,“人住楼下牛在楼上”的古朴民居令人印象深刻,却不知这座小楼的原型究竟藏在村里何处。

下次来江东,最好能赶上“摇银杏”的日子。虽然没有烟云如盖的满树金黄,却能避开嘈杂的人群。我想要见识一下白果丰收时的景象,看老人如何设案焚香,祈求下一个好年景;看小伙子们敏捷地爬上古树,在枝叶间嬉笑;还有女人和小孩忙着捡白果的喜乐模样。想必,那才是真正属于银杏村的世外生活。

March 2017 Update:

也有人问我银杏村的住宿,当时我们住的是出租车司机推荐的农家乐,事实证明那是个糟糕的选择,所以我不作推荐。腾冲周遭这两年发展的特别快,或许银杏村现在已经有了更好的住宿。

村里的霸道鹅总,乃们统统让开,鱼唇的人类……

哈苏相机的取景框。

早晨的烧肉米线,流口水ing…

坐在银杏树下大快朵颐,好吃的让人流泪。

农家乐的晚餐,银杏炖鸡、烤乳猪,泡菜也很不错!

高黎贡造纸博物馆

知道腾冲宣纸的人大概都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1941年底,徐悲鸿先生途经云南腾冲采买了些腾宣,泼墨作画之后赞不绝口。他称腾宣不仅有着与头宣(宣城纸)相似的品质,更因质地结实而不易被别人偷揭画作。这件轶事虽出处已不可考,却出现在几乎所有介绍腾冲宣纸的文字中。然而当地的造纸匠们对此并不满足,他们说徐悲鸿忘了提及腾宣的另一个妙处——那就是百年不变色。

中国古代文人向来追求极致,以致于笔墨纸砚的手工制作技艺也一度到达登峰造极的境地。文房四宝中,宣纸的制作大概最为繁复。宣纸之所以能从唐代到清末一直占据主流地位,正是因为它从原料加工到烤干成型,需要历经十八道工序、一百多种操作,周期长达八至十个月,如此才能制造出耐久不朽的“千年寿纸”。可惜的是,笔墨纸砚逐渐没落,宝贵的手工技艺随之失传。中国偌大的市场,竟难有文房四宝的一席之地。如今最好的泾县宣纸大多卖往日本、台湾和韩国,其中又以日本的销量最大。

(note: 以下部分胶片因海关安检而被曝光)

于是,在腾冲旅行的最后一天,不愿意走马观花地闲逛景点,我和好友租了辆车前往高黎贡手工造纸博物馆。一来,我们对古法造纸很有些兴趣;二来,好友曾是设计师,得知此处博物馆是华黎主持设计和修建的获奖作品,便无论如何都要来观瞻一番。

博物馆显然不大出名,连本地司机都摸不清位置所在,只好将车开到界头乡新庄村一路打听,才最终找到了地方。在网路上看到油菜花丛中的原木色博物馆时,觉得颇为惊艳,然而抵达后才发现,建筑对面的一部分田野已经被柏油路面所取代。后来得知,乡镇干部为了交通便利而修建了马路和停车场,却没能提前跟博物馆的管理团队沟通,更没有顾及到整个建筑群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从而对整体布局的观感有所影响,令人感到遗憾之余又有点无可奈何。

博物馆比照片上看到的模样还要小巧一些。以当地的杉木、竹子、火山石和手工纸等自然材料为建筑原料,并未刻意追求外观上的精致,而是任由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日晒雨淋中褪色、干裂,变得老旧,如同手工纸粗糙的肌理一般,恰如其分地融入所在的环境之中。

当下的中国处处充满着被虚荣心驾驭的浮躁氛围,所以我非常推崇华黎的设计理念:“建筑并不追求基于机器制造的光鲜精致和无可挑剔,而是更注重‘还原’和‘呈现’的价值…… 在细节上试图体现真实的建构逻辑”。是的,这毕竟只是一个位处田野中的乡村博物馆,没有价值连城的收藏,只需一个因地制宜、展示造纸技艺的空间。我想,这大概就是华黎和他的团队凭借造纸博物馆的设计,能够入选美国《建筑实录》杂志评选的2012全球设计先锋,并入围2013年阿卡汗建筑奖的原因。

馆内十分冷清,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其他游客。博物馆规模并不大,紧凑相邻的六个展厅内摆放着腾宣白纸、造纸的榨床、抄纸用的木水缸,以及用作原料的构树皮、高秆白谷稻草和麻。没有门票,没有刻板的介绍,貌似随意的摆设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去感觉腾纸的质地。

很幸运地,我们碰到了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被邀请到楼上平台喝茶,一边远眺高黎贡山脚下的乡村风景,一边天南地北地聊了许久。博物馆建成得奖后,如何维护并持续发展其实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接下这项工作的负责人曾在新加坡学习和生活多年,后来辞去了高薪工作来到腾冲乡下做起NGO,十分令人钦佩。她带着我们去到当地村民的家中参观手工抄纸的过程,畅谈对博物馆未来发展的规划。

十九世纪末,受法国兴办滇越铁路的刺激,英国也开始筹划修建滇缅铁路,以打通从内陆连接到上海的商道。英国人戴维斯(H.R.Davies)因此先后四次带领勘察队穿越云南,甚至深入到川西南的藏彝地区,留下许多重要的历史资料。

戴维斯曾在界头乡龙上寨盘桓数日,记载下了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及白棉纸的手工制作方法。腾冲手工纸的原料为楮,又名构。“树皮先浸泡一天,然后用石灰煮,再用水冲掉可能沾上的任何石灰。然后用木杵研碎,把最细的部分选出来放在一个大桶内用水搅拌成浆。后用一个很细的竹筛浸入树浆,上面就会有白白的一层。接着,把竹筛翻扣在一叠纸上,干了以后,上面的树浆就变成了软白纸,被用来写字。”

腾冲临近东南亚,白棉纸因质地优良而被广泛用于佛教经书文本的传抄。而腾宣则始于清代,观音堂大白纸在书画界也曾名极一时。在最鼎盛的时期,界头家家都有造纸“方子”和自己的作坊。然而随着近代工业的发展,手工造纸因比不上工业造纸的便利和廉价而被渐渐遗忘。

如今的界头乡虽然仍有八、九成的家庭还保留着手工造纸技艺和工具,却不再以此为主要营生。村里仅存的作坊采用现代化学制剂已久,产出的纸因质地粗糙而多作包装用途。为了保护古老工艺的传承,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鼓励村民们在造纸过程中去工业化,尽量还原古法,也致力于研究新的纸品,希望通过建立文化产业来改善当地人的生活。

抄纸:用竹帘在抄纸缸里把纸浆捞起, 纸浆在帘子上交织成均匀的湿纸。

背纸:用棕毛刷将湿纸依次层叠地贴到背板上,放置于放在通风处。

晾纸:将自然风干的纸再次晾晒,确保水分完全晒透。

查阅安微宣城纸资料时,读到清代诗人赵廷挥访问泾县纸坊后写下的《感坑》:

“山里人家底事忙,纷纷运石迭新墙。

沿溪纸碓无停息,一片舂声撼夕阳。”

想来当年界头的造纸盛景也是如此。然而,此景不复,古纸不再。

如今的腾冲,从古城到田野,楼房和别墅渐次修筑。当房地产商们鼓吹着到此享受“田园生活”之际,真正的乡村生活却正在远离。

应该如何在“传承”和“发展”的天平两端保持平衡呢?遗憾的是,我们在这一路上已经丢失了许多。

附上高黎贡手工造纸博物馆的网址,上面有一些资料和介绍:

结语

海拔五千多米的高黎贡山像是一道与世隔绝的屏障,然而山下的腾冲并非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这里的日子过得很慢,虽风景如画,却充满俗世的烟火气息。

我想起陶渊明《游斜川》的诗序:“天气澄和,风物闲美。” 简单的八个字,却恰如其分地描述出腾冲给我留下的印象。

后记

我向来不喜推倒后重建,完全商业化的古街、古镇,如成都的锦里和宽窄巷子。食物虽好,仿古建筑虽美,却不是当初那个味道。所以,我从未写过那里的游记,因为除了吃喝之外,没有能触动内心的东西。

老宽窄巷子拆掉前,我曾在附近工作过一年,每日上下班穿行其间,犹记得墙上大大的“拆”字,和居民贴在门上讽刺、抗议拆迁的对联,也对街头炸油条的小铺,和巷尾那只三花猫尤为熟悉。新的宽窄巷子游客如织,我便也只能用游客的心态来对待一度十分熟悉、而今却十分陌生的地方。喝一杯茶、买一点纪念品,仅此而已。

真正的宽窄巷子,是记忆中四合院里晾晒着被褥衣物、在清晨和傍晚炊烟袅袅的样子。

而真正的古镇,该有当地人生活的气息。

这大概就是我喜欢腾冲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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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travel not to escape life, but for life not to escape us.”

旅行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