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横祸：非洲监狱里的中国船员系列报道之二》
作者|陈龙 编辑|覃旭
给狱警小费后，15名FLYING号货轮的船员在监狱用手机拍了张合照——9名中国人、2名缅甸人、4名孟加拉人。那情景，很像100多年前美洲的华人劳工。
2018年12月18日凌晨的印度洋海面上，中国货轮FLYING号遭到一艘小艇追击，随后遭到猛烈的枪炮攻击。被俘后，货轮上的17名船员被押往马达加斯加图阿马西纳港。其间，两名关键船员趁治疗枪伤之机偷渡回国，激怒了马国警方，剩下15名船员被投入监狱。
被马国政府俘获并没收后，停泊在Toamasina港的FLYING货轮。在当地比较显眼。
原来，FLYING号货轮在2015年至2016年多次前往马国走私珍稀木材红木，其后更改船名，于2018年10月企图再次前往马国。10月至12月，他们在印度洋上谨慎窥探，逡巡不前。殊不知，马达加斯加军方已经布好了一张逮捕大网。
2019年3月27日，15名船员以”非法入境罪”被当地法庭判监禁5年。他们申冤无门，原本保证全力营救的国内船东，后来金蝉脱壳，外交和老家的外事、海事部门也无能为力。2019年10月13日，二审维持原判。
红木走私是一项国际性的暴利经济犯罪。FLYING号的福建船东商人只是国际非法走私红木贸易网中的一个代理人，其背后，有三家背景颇深的香港、福州公司，他们狡兔三窟，藏身严密。船员家属发现，在先前几个月的”缓兵”时间里，疑似走私集团内部密集变动资料，企图从麻烦里隐身。
走私红木国际犯罪
2018年12月20日早上，FLYING刚靠泊马达加斯加Toamasina港，世界公共船舶数据网站FleetMon就发出了一则报道，称18日在马国东北部安东吉尔湾，军方经过2小时追捕，拦截一艘”载有中国和加纳船员”（实际为9名中国、2名缅甸和4名孟加拉国船员，编者注）的普通货船，并称”该船涉嫌长期走私珍稀红木，第一次被发现走私是在2015年1月，当时船舶是另外一个名字。”
第二天，印度海事局在Facebook转发了该报道，同时披露此船建造于1997年，属于香港海凌船务有限公司。当月，物流巴巴网翻译转载了FleetMon和印度海事局的报道，标题为《中国货船因走私稀有红木木材遭扣押》。
中国驻马达加斯加大使馆自始至终关注着此事。FLYING号在马国靠港后不久，大使馆就派了一名领事专门处理此事。
使馆人员告诉他们：早在被抓前几天，马国的电视台就开始连续报道FLYING号货轮。新闻中说，这条船2015年和2016年来马国走私过红木，现在他们又来了，警方接到情报，”要把他们抓住”……想起审讯时警察说的”你们这条船早就被盯上了”，FLYING号货轮大副申文波不寒而栗。
什么是马达加斯加红木？申文波和船员们都不知道，更没有见过。入狱前后，他们询问警察，对方都回答：这种红木全世界只有马国有，非常珍贵。
2009年马达加斯加军事政变，政局动荡，造成红木、乌木采伐触目惊心，走私泛滥，原始森林面积锐减。
公开资料显示，马达加斯加红木，是一种黄檀科紫檀，生长缓慢，因芳香、颜色火红而成为制作家具的上等材料。在中国，其价格可达每吨50万至100万元人民币。
2009年，马达加斯加发生军事政变，之后引起国际上的经济制裁，该国陷入政局动荡和持续贫困。过去多年，马国东北部的原始森林里，数万立方米的红木和乌木消失。而过去的50年里，马达加斯加的森林覆盖率下降40%。
红木走私，有一张庞大的全球生意网。本地伐木工、木匠、采伐商、运输商，甚至包括国际网络黑手党和一些马国政府官员，无不牵涉其中。2009年，政变上台的过渡政府批准了红木和乌木出口的决议，允许东北部采伐出口，导致砍伐与走私更加泛滥。此举遭到国际社会广泛谴责。迫于压力，2010年，马国政府颁布法令，禁止红木、乌木出口。
2013年，新修订的《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CITES）将7种红木树种列入禁止非法开采和贸易附录，其中就包含马达加斯加红木、乌木及巴黎桑。
2015年12月，马国国民议会通过新的打击红木和乌木走私法，还专门成立了打击走私的特别法庭。
但走私屡禁不绝。据估计，仅2013年，从马国非法出口的木材价值就在2.5亿至3亿美元之间，大部分是紫檀木，即红木。这些木材先被运到中间国家，如法属留尼汪岛、毛里求斯等，在那里伪造文件，使货物合法化，然后送入中国等有庞大胃口的市场。禁令、出口量也常常搅动着市场行情，中国国内红木家具价格在某一年内暴涨60%。
2013年年底，福州海关截获4起走私红木案，涉及红木400多吨，价值人民币1亿元以上。2014年3月，新加坡截获近3万根马达加斯加红木，约3235吨，价值5000多万美元，创下该类案件纪录。
2019年，仅3月的专项行动中，中国的上海和江苏张家港海关分别查扣438吨、330方走私红木；广州黄埔海关更立案16宗，抓获23人，截获走私红木总案值5.39亿元。
但是，马国法庭对FLYING号船员的审判中，却只字未提”红木走私”，因为真正的走私犯并未被抓到，被抓的17名船员中，除船长和船东代表可能牵涉此前的走私外，其他船员都是在2017年之后才上船，而且对此行的航运目的事先毫不知情。
018年8月，申文波上船后签订的协议书。结尾盖章为香港莲华国际贸易有限公司。
实际上的走私红木罪行指控，到了法庭变成了”非法入境”。申文波说，”把我们从公海上抓来的，却说我们没合法手续入了境。”
FLYING号货船幕后疑云
FLYING号涉嫌走私背后的承运商杨建丰（福州民丰船务）、派遣方（大连华商劳务）与香港的海凌船务公司、莲华国际贸易公司之间，是一条怎样的走私贸易链条，让船员们捉摸不透。
“那么大的一个案子，上线下线这么多环节，哪个环节跟船员有关系？船东在中国，他们没能力抓，那马国本国提供货物的人呢？船东在法律上，只是个承运人，砍伐人、运输人、发货人、收货人，等等，你去查啊。”申文波说，”问题是，它不查了，不管了，就抓住船员。”
入狱后不久，15名船员开始自救。他们从当地一个华人餐馆老板那里买到一部二手小米手机，联系上家人和船东杨建丰、巫秀青夫妇。从2019年3月至7月，家属们到处奔走，三次前往福州寻找杨建丰夫妇。
船员大多来自山东、东北、江苏的农村，家属们没多少交涉能力。前两次去时，杨建丰夫妇热情招待。2019年4月，巫秀青在上海一家餐厅面见了船员孟范义的儿子孟朝生、符伟刚的弟弟符瑞峰，二人作为代表前往马国港口城市图阿马西纳探监。
另一方面，涉嫌犯罪的每家公司都在极力”隐身”。除了两三家香港公司身影模糊，此次FLYING号出事后，大连华商劳务公司在2019年5月紧急变更了工商数据，将注册资金从原先的200万变为5万，直减97.5%，几乎成为空壳公司。
目前的工商信息中可以查到，杨建丰夫妇曾持有一家已被吊销的”福州通四海水产有限公司”。但历史记录显示，他曾投资过”福建闽丰轮船有限公司”，该公司注资达5000万。其妻子巫秀青则持有一家广告公司和工艺品店。
但2019年7月，杨建丰因借款合同纠纷等被冻结了其在一家公司的股权，被限制高消费；7月22日又因债务纠纷被福建龙岩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10月9日他又被上海法院列为被执行人……
在马国的监狱里，唯一可能参与过2015年走私的，就是船长于天财，他和船东姐夫在这条船上工作了4年。出于自保，他不肯说当时的情况。一年过去了，在大家的催问下，他透露了一些信息：杨建丰在2014年买下了这条船，当时船名是MIN FENG，从2014年到2016年，他们来马达加斯加走私过三次。第三次为2016年，红木在香港卸货时被香港海关查获。”杨建丰通过关系把这事摆平了。之后这条船就开始跑小东南亚航线。”2017年6月8日，这条船在福州新远船厂重新喷漆改造，更改为现在的名字——FLYING号。
在马达加斯加探监的半个月，孟朝生、符瑞峰看到停泊在港口的FLYING号。”那艘船在国内只算是个小破船，在图阿马西纳港却很显眼。”符瑞峰说，很多当地民众都知道此船走私的事，议论纷纷。有一天他们碰到一位当地华人，对方拿出手机，展示了2015年某一天的照片，当时这艘还叫MINFENG的船舶正从海里吊红木。
原来多次表示要全力救船员的杨建丰夫妇，到2019年7月后，态度突然发生180度转变。杨建丰夫妇拉黑了大部分船员家属，也很少再接船员们的电话。
直到这时，孟朝生才反应过来，船东之前的善意态度都是在争取时间。出事后的几个月，所有涉事公司都开始消除可能涉及犯罪的各种痕迹，包括可能在做财产安置和转移。
除了中介派遣公司注资缩水97.5%，杨建丰、巫秀青夫妇位于福州市仓山区金山水岸路1号的福州民丰船务有限公司的工商信息也消失了。仅有的”民豐船務有限公司”，是一家在香港注册的公司。
事实上，这条红木国际走私链条上，的确有着福建、香港的多重外壳。民豐船務有限公司最早成立于1992年，后来注销，2013年重新注册。杨建丰夫妇，可能是其在大陆的代理人。孟朝生猜测，走私红木的实际操盘者，可能是协议上盖章的香港莲华国际贸易有限公司。
而FLYING号真正的主人，是香港海凌船务有限公司，公司编号0982297，董事为陈彬。该公司在香港的办公室为香港北角渣华道18号嘉汇商业大厦，实际上只是个马甲。工商资料显示，陈彬在大陆的福建、上海共拥有6家公司，其中5家持股比例都在95%以上。这些公司多为船务公司，且注册资本许多都是500万，其中两家的注资高达1000万和5000万。
FLYING货轮近景，约摄于2016年。图片来自公共船舶数据网船讯网。
一个偶然的机会，孟朝生发现，2015年1月，另一艘中国货轮闽泰冷号（MIN TAI LENG）在马国东北部地区涉嫌走私红木也被马海军扣押。当时，中国驻马大使馆曾通报这一消息，并称闽泰冷号（MIN TAI LENG）属海凌（香港）船务有限公司——与FLYING号同属一家。可是如今再查，这艘IMO号8627309、挂蒙古国国旗的MIN TAI LENG，不知何时已改名为SHUI JING LING。
“这些红木走私进来，渠道、销路，肯定有一连串的关系，但是没有人去查。”孟朝生感到遗憾——在庞大的走私系统中，船员是最表面的一层，他们大部分只是第一次登上FLYING号，与该船的前科毫无关系，大部分人也不知道此行的真实目的，在航运过程中还一度质疑和抵制来自船东的不合理指令。
但如今，”真凶”隐身潜伏，作为替罪羊的船员则在异国监狱里煎熬，公正和自由遥遥无期。
（文中孟朝生、符瑞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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