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冠病疫情尚未缓解,诺贝尔奖领奖典礼以线上方式举行。文学奖方面,诺奖评委会已将获奖证书与奖牌寄给得主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uck),格丽克也写了一篇获奖演说提交给评委会,诺贝尔奖网站于12月8日刊登格丽克的演说。《文艺城》的格丽克演说译稿转载自《新浪读书》,由李琬翻译,柳向阳、陈欢欢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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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丽克演说全文: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大概五六岁吧!我的脑子里上演着一场竞赛,一场能够选出世界上最伟大诗作的比赛。有两首诗进入决选名单: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小黑孩》(The Little Black Boy)和史蒂芬·福斯特(Stephen Foster)的《斯旺尼河》(Swanee River)。
我祖母的屋子坐落于纽约长岛南岸的西达赫斯特村,当时我就在屋子的次房里来回踱步,像我习惯的,在脑中默默地背诵布莱克令人难忘的诗,同样也在脑中默默地哼唱福斯特那首沉痛、凄凉的歌。
我为什么会读布莱克还是个谜。我想在我父母家,除了常见的政治、历史书和大量的小说,还有少量诗集。但我总是把布莱克和祖母家联系起来。我的祖母不是个好读书的女人,但她那儿有布莱克《天真与经验之歌》(Songs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还有一本小书,汇编从莎士比亚戏剧中选出的歌词——有不少我都能背诵。我格外喜欢《辛白林》(Cymbeline)中的歌,或许当时一个字也不懂,却能清楚地听到那语调、格律、铿锵的祈使句,这令一个胆怯恐惧的孩童格外兴奋。“墓草长新,永留记忆。”我也希望如此。
被选中的聆听者
这类为了荣耀和至高奖赏而开展的比赛,对我来说是十分自然的;我启蒙时期最早读过的神话里充满这类比赛。即使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看来,世上最伟大的诗就是高级荣誉中最高级的那种。这也是父母培育我和我妹妹的方式,我们要去拯救法国(圣女贞德),要去发现镭元素(居里夫人)。后来,我开始认识到这种等级制思维中的危险和局限性,但对于幼年的我来说,发奖这件事却非常重要。会有一个人站在山巅,从很远处就能看见,那是山上唯一引人注意的东西。站在下面一点点的人就看不见了。
或者,我说的人在这里也可以换成诗。那时我非常确信,不知为何,布莱克一定知道我脑子里的这场比赛,而且对结果十分关心。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我觉得他还活着,我能听到他对我说话的声音,被伪装起来,但依然就是他的声音。我感到他只在对我说话,或是专门对我说话。我感到自己被选中,非常幸运;我也感到,我格外渴望和布莱克说话,和莎士比亚一道,他已经成为我交谈的对象。
布莱克获胜了。但后来我意识到那两首诗多么相似;那时和现在一样,我都被出于哀伤或渴望的孤独的人类声音吸引。随着长大,我不断重读一些诗人,在他们的诗中,我自己曾作为被选中的聆听者,扮演重要角色。亲密的,诱惑的,往往是幽暗的、秘密的。不是那些站在露天竞技场上的诗人。不是那些自说自话的人。
我喜欢这种协定,我喜欢这种感觉:一首诗说出的东西不仅必要,而且私密,它们是神父或心理医生会聆听的话语。
我祖母家的次房里进行的授奖仪式,因其秘密性,仿佛就是一首诗创造的强大关联感的延伸:一种延伸,而不是违背。
布莱克通过黑人小男孩对我说话;他是那个声音的隐秘源头。他隐而不见,正如黑人小男孩,在漠然、轻蔑的白人男孩那里,也是看不见的,或者看不真切的。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在他暂时的、必死的身躯中,包含着他闪闪发光的纯洁灵魂;我知道这一点,因为黑人小孩所说的,他对体验和经验的描述,不带有任何指责,也没有想要复仇,只是传递着这样的信念:在他死后将要去的完美世界,人们会按照他真正的本质认识他,他会带着莫大的喜悦保护更脆弱的白人小孩,防止他被过多的阳光晒伤。
这个信念不是一种现实的期望,它忽略了现实,让这首诗令人心碎,同时也为它赋予深刻的政治性。黑人小男孩不允许自己体验的伤害和正当的愤怒,他的母亲希望为他遮挡的伤害和愤怒,却被读者或听者体验了。即使那个读者也还只是个孩子。
狄金森选中我
但公共的荣誉是另一回事。
那些我毕生都狂热迷恋的诗,是我之前描述的,包含私人的选择、密谋;包含读者或听者的重要贡献,他们倾听着诗中的一个秘密或一声怒吼,而且有时也参与。“我是无名之辈”艾米丽·狄金森说,“你也是无名之辈吗?/那我们就是一对了——别声张……”或者艾略特:“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好像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艾略特不是在召集童子军队列,他在向读者发言。与之相反的是莎士比亚的“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莎士比亚并不是把我比作夏日。我在这首诗中,有幸偷听了炫目的精妙乐音,但这首诗并不要求我在场。
在吸引我的艺术中,由集体发出的声音或裁决是危险的。亲密言词的不确定性增强这种言词的力量和读者的力量,而正是读者的存在,鼓励着这种声音表达急迫恳求或倾诉秘密。
当一个集体开始对这类诗人鼓掌、颁奖,而不是在放逐和无视他/她,这样的诗人会遭遇什么呢?要我说,这个诗人会觉得受到威胁和操控。
这是狄金森的主题。并非全是,但常常是。
我十几岁时,读艾米丽·狄金森最有热情。通常是在深夜,在上床时间之后,在客厅沙发上。
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之辈吗?
还有我当时读的,至今更喜欢的那个版本写着:
那我们就是一对了——别声张!
他们会把我们赶走,你知道……
当我坐在沙发上,狄金森选中我或者认出我。我们惺惺相惜,在不可见处相互陪伴,这是仅有我们知晓的事实,我们的观点在彼此那里得到确证。在这世界上,我们是无名之辈。
不信任公共生活的性格
但对我们这样生存的人,安居于原木下面自己的安全地带的人来说,什么会构成一种驱逐?驱逐就是当木头被移开的时候。
在此我谈论的不是艾米丽·狄金森对青春期少女的恶劣影响,而是一种性格,这种性格不信任公共生活,或者认为公共生活领域就意味着概括会抹去精确,片面的真相会取代坦率的、充满感性的揭露。举个例子:假设这密谋者的声音,狄金森的声音,被特别法庭的声音所取代。“我们是无名之辈,你是谁?”这种断言一瞬间就变得险恶。
今年10月8日早上,我惊讶地感受到刚刚描述的这种惊慌。光线太明亮了。声势也太浩大了。
我们这些作家大概都渴望拥有许多读者。然而,有些诗人不追求在空间上拥有众多读者,他们设想中的拥有众多读者,是时间意义上的,是渐次发生的,许多读者在时间流逝中到来,在未来出现,但这些读者总是以某种深刻的方式,单独地到来,一个接一个地出现。
我相信,瑞典学院把这个奖颁给我,是想要奖励那种亲密的、私人的声音,公开表达可能有时会增强、扩展这种声音,但绝不会取代它。
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
——艾米丽·狄金森
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之辈吗?
那我们就是一对了——别声张!
他们会把我们赶走,你知道。
成为有名人物,多么可怕!
多么乏味啊,像只青蛙,
整日把你的名字
向那仰慕你的泥沼念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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