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过去的一周,意大利的日增确诊数出现了下降的趋势;伦巴第大区首席卫生官朱利奥·加莱拉在23日说:“我们隐约看到了隧道尽头的一缕微光。”
从出现“拐点”的3月22日开始,至3月29日结束,作者本来预计了一个从拐点出发,形势不断好转的一周,但除了不断波动的数字,现实中的情形依然残酷:多地表示疫情数字疑被低估,一名米兰的护士在确诊新冠肺炎后自杀,友人的母亲因为疫情未能及时接受手术在医院去世……
疫情距离结束还很远,但令人振奋的消息也在不断传来:古巴和俄罗斯的医疗队已经到达,确诊的前部长依然在第一线指挥防疫工作,试纸检测的阳性率正在下降,伦巴第大区的医疗资源挤兑也在缓解之中。
截至3月29日,意大利最新的疫情数据是:确诊97689人,死亡10799人;隧道还有很长,但意大利确已看到亮光。
3月22日,超过50名古巴医生组成的医疗队抵达意大利米兰 / 网络
比起民众的真诚,外交部长、前副总理迪马约的话就稍微让人觉得不舒服:“这些(援助物资的)数字告诉我们,意大利并不孤单,而且,她在过往对(国家间)友情的培养、以及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正在收到回报。”抗疫是全人类的任务,但在迪马约的眼里,似乎来自他国的援助,成了入殓师包纳萨拉对教父的报恩。
整体数字给人带来一丝希望,但今天传来的一个消息,却让我个人心头一紧。好友的妹妹此前持续发烧十来天,昨天终于入院确诊,成为科莫省今天新增的60个病例之一。患者本人是医生,此前曾经到过贝尔加莫附近的一个工作室,或许也就是这次接触,造成了最终的感染。对我来说,这是第一个认识的人成为实际病例。
这算是个坏消息么?患者平时独居,但和年迈的父母与其他亲人住得很近。职业素养告诉她,自己作为医生,从疫情爆发之初就已经是高危人群,她的自我隔离,从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彼时,意大利的一切还一如平常。在出现症状之前,她已经有两三周的时间没有见过任何家人,生病之后更是独自在家中撑着。能够住院,至少意味着得到治疗的机会。
3月23日,晴。《离开的,留下的,永别》
数字连续两天下降,伦巴第大区首席卫生官朱利奥·加莱拉表示:“我们隐约看到了隧道尽头的一缕微光。”
光亮也照在我自己的心里:一早,朋友告诉我他的妹妹已经成功退烧,医院用一种名叫“赛能”(Plaquenil)的药物进行治疗,效果立竿见影。另一个朋友则因为公事,骑车路过了米兰大教堂,往常熙熙攘攘的广场如今空无一人,能够让人想起平日光景的,唯余广场中心的埃马努埃莱二世国王雕像,以及仍然聚集在此的鸽群。
这让我想到意大利现代主义画家博乔尼的代表作三联画:《离开的,留下的,永别》。在米兰大教堂广场上,离开的是人群,留下的是鸽子。除此以外,每天的数字仍然在提醒我,每天有三位数的意大利人,因为此种病毒永别世间。3月23日的死者名单里,包括上世纪的意大利女演员露西娅·波塞(Lucia Bosè),她曾经是晚年毕加索以及名导演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的缪斯。
因新冠肺炎逝世的意大利演员露西娅·波塞(Lucia Bosè) / 网络
另一个引人关注的“离开”,是意大利“一号患者”、38岁的联合利华公司员工马蒂亚。二月份发病之后,马蒂亚一度情况危笃,在科多尼奥的医院ICU呆了足足18天。病情缓解之后,他被转院到附近的帕维亚,并在今天正式出院。在一段视频里,马蒂亚感谢了自己的主治医师和团队,号召意大利人待在家里,并恳求人们保护他的隐私:“我和家人希望尽快回归正常,重新开始,忘掉这段噩梦般的记忆。”
的确,意大利人本身就喜欢吵架,而且失业率居高不下。一旦网暴起来,风头未必输给国内。当然,有的人调侃马蒂亚的身份,实际上是在攻击右翼政客萨尔维尼:“当你希望借疫情之机反移民,却发现意大利的一号病患,是个波河平原的企业家。”——这样的身份,代表着萨尔维尼主政的北方联盟想象中的那个纯粹、强健的北意大利。
回到数字上。财经媒体《24小时太阳报》认为:两周以前政府采取的封锁措施,其成效正在这两天的数字上得到反映。倘若如此,那么3月21日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确实应该是日增病例数的最高点了。希望疫情的进展真的如过隧道般单向,光亮就在前方,且越来越近。
3月24日,晴。意大利版 “国士无双”
疫情让朱塞佩·孔特,从民粹政府推出的弱势总理,摇身一变成为意大利人的大众情人。人们在网上调侃起疫情期间24小时在线的总理:三天前的讲话在晚上11点,总理和我们说晚安;今天是下午6:40,和我们约开胃酒;明天是不是起个早,和总理一块吃个早饭?
遗憾的是,这些特别的日子里,孔特没有太多的好消息可以告诉大家。所以也有网友开起玩笑:“每天听孔特的电视讲话,紧张程度胜于被女友叫去谈话。”今天的数字,新增患者和死者人数比昨天都有上升,让人们心里都沉了一点。伦巴第大区首席卫生官加莱拉,连忙和民众解释,避免不必要的悲观主义:“不要对每日数据进行精确对比。有的统计数据递交有延迟,不会被计入当日汇总数据。”
意大利米兰,医务人员正在转移一名新冠肺炎患者,目前已经有至少2600余名意大利医务人员感染新冠病毒/网络
和这样酷烈的痛苦比起来,我在家进行的所谓“战疫”无足轻重。家里的冰箱越来越空,昨天晚上准备从超市网上下单,结果到了晚上十二点,超市网站直接崩溃。幸好有某A字头电商巨鳄火线驰援,不然出门购物似乎不可避免。
全副武装自然能阻挡大部分的感染源,不过风险依然存在。今天看到新闻,有个20岁小伙因为违规出门,在我家门口被警察抓个正着。这哥们已经是第三次因此被抓,这次的理由是“过生日,需要出门庆祝”。就在今天,孔特刚刚宣布提高违规出行的罚款额,从最高206欧元,提高到400-3000欧元不等。我不知道谁将为他支付这几笔昂贵的罚款,但出门不要碰见这种人,对我来说很重要。
3月25日,小雨。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在前任部长贝尔托拉索染病之后,现任的博雷利也出现了发烧症状。这位一直在每天下午六点,为整个意大利播报当日疫情数据的民事保护部长,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健康。
更让人担忧的消息出现在罗马西北角的梵蒂冈:教皇国的一个官员检测呈阳性,他与83岁的教皇就住在同一个寓所。此前,有关教皇染病的谣言不绝于媒体,但危险从未如此刻般迫近。针对疫情形势,教皇已经安排在周五进行一次“致全城与全球”(Urbi et Orbi)的特别公告。这种形式的特别公告,一般会在每年的复活节、圣诞节、以及特殊情形下进行。如果到时身体无虞,教皇会面对空荡荡的圣彼得广场,将自己的信念传递给向全世界的信众。
疫情面前,有的人传递爱,也有人传播仇恨。北方联盟领导人、意大利政坛强人萨尔维尼今天在社媒上异常活跃,他转发了一个视频,是2015年11月意大利Rai 3电视台的一档节目里,报道中国有实验室从老鼠和蝙蝠身上提取病毒,仅做科学研究用,但据该节目说,这样的高风险实验,已经让不少科学家忧虑。
萨尔维尼在转发这段视频时,配上的文字是:“疯狂!2015年,中国人就用老鼠和蝙蝠,制造了超级冠状病毒!难以置信!”配上三个巨大的红点。这样夸张的表述,引来评论区他的众多支持者,对中国极尽冷嘲热讽:“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可给我们捐了口罩。”
萨尔维尼在一场位于那不勒斯政治集会上 / 网络
前一阵孔特政府推出了250亿的纾困计划之后,疑欧派萨尔维尼马上坐不住了。今天的视频里,萨尔维尼重复了七八次“No al MES”(向欧洲稳定机制说不),配文“注意!来自欧洲骗局的臭味”。这是典型的萨尔维尼式话术:先阐述其他人的言论内容,然后接上一句“我给你们翻译一下”,配上自己的民粹主义解读。在他的见解里,欧洲稳定机制会让意大利人的子子孙孙,成为还外债的奴隶。 “谁支持这个机制,谁就是意大利国家和人民的敌人。”煽动民族情绪之外,不忘恶心一下孔特。
有些讽刺的是,萨尔维尼还声援同党派的伦巴第大区主席丰塔纳,质问孔特政府:给劳动者的补贴什么时候发?疫情爆发之初,丰塔纳因为科多尼奥-洛迪地区的防控不力,曾经被孔特批评。又要政府马上发钱,又不愿意接受欧洲稳定机制,这中间的矛盾,萨尔维尼和他的支持者不会去想。用四年多之前的旧闻指责中国,他们当然也不会去理会《自然》期刊的最新文章,以及布里奥尼教授的表态。
显然,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对我来说,这当然就是一个笑话。不过要注意的是,海外舆情并非像国内社媒上看到的那样歌舞升平,等到这波疫情结束,意大利和其他国家,会不会在民粹政客的推波助澜下,掀起新一波的排华浪潮,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3月26日,晴。贝尔加莫:《痛苦与荣耀》
一天新增病例达到6000+,意大利人苦苦追寻隧道尽头的光亮,却发现隧道突然拐了个弯。大灾难面前,公众心理已经变得相当脆弱。有朋友和我说,她不再每天关注孔特的抗疫报告,而改看起加勒比海上马提尼克岛的纪录片,那里风光旖旎,没有太多救护车响和放不下的棺木。
不过数据的解读方式也可以有很多种。今天的确诊数字格外高,也是因为进行了更多的试纸检测。在超过3.6万次的检测中,确诊率是16.8%——半个月以来的最低。我觉得伦巴第大区卫生官加莱拉说得对,不要只盯着每日数据。
比较令人担心的是,米兰的数据在暴涨。今天一天,米兰省多出八百多病例,确诊总数赶上了布雷西亚,直追疫情最严重的贝尔加莫。考虑到趋势和米兰的人口总量,超过贝尔加莫的数字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贝尔加莫市长乔吉奥·戈里已经表态,认为本城的患者数据被低估了:市区内3月1日-24日的死者人数是446,往年同期的平均值是98,而新冠导致的死者人数在136。戈里做起减法,认为实际上还有200多条被新冠带走的生命,没有被统计在数据中。
2月9日举行的疑似“零号比赛” / 网络
有没有可能是病毒在2月9号的比赛被带到了贝尔加莫,之后在几万名观众的欧冠赛场上大肆传播?我们不得而知,也没法回推证明。本来,贝尔加莫当地的球队亚特兰大,历史性杀入欧冠八强,这座城市本该狂欢庆祝。如今回看去,这样一场让贝尔加莫人疯狂的比赛,却给整座城市埋下了祸根。一切就像一幕皮兰德娄的荒诞剧,这是真正的《痛苦与荣耀》。
3月27日,晴。 “主,不要将我们留在暴风雨”
英国伦敦的温布利球场,在今晚披上意大利的绿白红三色。如果没有这场疫情,今晚在这片球场上,本来应该有一场英格兰-意大利的足球友谊赛。在病毒面前,意大利人的“甜蜜生活”相当脆弱,平静美好的日常,如今已变成尘封的记忆。
今早收到非常坏的消息,朋友年迈的母亲前几天摔断了腿,本来这两天应该去医院手术治疗,但是疫情当前,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无比复杂。即使是与病毒完全无关的手术,也必须要在试纸检测确认阴性之后进行。就这样拖了两天,手术一直没有做上。昨天晚上,本来心脏就有问题的老太太独自一人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门外有士兵在把守。
我的朋友是个资深律师,有着优渥美满的家庭,一家四口感情和睦,外加一大一小两条狗。他们在米兰郊外,有带大阳台和设计款家具的房子。万分痛惜之余,我试着想象他们的悲伤和不甘——辛苦工作了半辈子,有着大体成功的人生,却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人世。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样狼狈悲苦的景象,居然会发生在他们家身上。
疫情让所有这些看似坚实的经济、社会、健康基础,都变得无比脆弱。意大利本来是全球最好的养老地之一,但现如今,意大利北部对于老人来说,宛如地狱。前几天听闻的另一件事儿,一个朋友的朋友住在贝尔加莫,家里的老人有慢性病需要去医院取药,不幸感染上冠状病毒,几天后就去世了。“他当时不该去医院的”,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背后是无比酷烈的现实。一个事后看来错误至极、当时却近乎于不得已的选择,付出的代价是生命。
教宗方济各正面向空无一人的圣彼得广场演讲 / 网络
为了今天的教宗祈祷,罗马教廷请出两件重要圣物。一件是罗马圣母大殿的拜占庭圣母像,这幅圣像也被称为“罗马的守护女神”,是公元6世纪的大教宗额我略一世请到罗马的。另一件圣物是罗马圣玛策禄堂的基督受难雕像。这一雕像在五百年前、1519年教堂的大火中奇迹般幸存,又在三年后罗马的大瘟疫中保卫了这座城市。方济各教宗在祈祷词完毕后,来到圣母像前面祈祷,又亲吻了十字架上基督的脚。教堂里奏起额我略教皇当年创制的格里高利圣咏曲,以及13世纪圣托马斯·阿奎那为圣体瞻礼写下的赞美诗。这一刻,教会圣师和欧洲文明一齐为人类护佑。
超市文具区,告示上写着:“商品概不售卖,因为它们是非必需品” / 网络
我有不少同事朋友,家里都有年纪比较小的孩子。学校由于疫情停课,孩子们每天呆在家里。据我听到的情况,同事家里的小孩子们起初一度欢呼雀跃,让我想到意大利画家埃米利奥·隆戈尼的画《被关在学校外面》。画中大女孩面露忧虑,在19世纪末的意大利,她在读完小学后,应该就要中断学业、开始打工补贴家用;而小女孩天真不知愁滋味,单纯为了迟到不用上学而窃喜。萨拉的话本身不无意义,也很管用,只是不知道被他忽视的“爸爸们”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