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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黄土高原,中国还是中国吗?

我第一次认识黄土高原是在我的山村。

小时候,走上一个叫“烟口”的山峁,就看到波浪般起伏的山梁间隔着沟壑,一直延续到极目远眺之处。这是黄土高原的腹地。作为世界上最大的黄土堆积区,黄土高原包括了陕西、甘肃、宁夏、山西和河南等多个省,面积达到30万平方公里,和意大利大小相仿。

天气好的时候,在二十公里外,县城的全貌清晰可辨。它位于一座石头山的山巅。沿着陡峭的山坡,不规则地分布着朝向不一的窑洞。它叫佳县,是小时候我的世界的全部。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它有一个浪漫得多的名字,叫葭州。葭,在古汉语中意思是“初生的芦苇”。

▲李元昊雕像 图源/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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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李元昊早六个世纪,另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帝王在黄土高原崛起。他叫赫连勃勃,匈奴人的后裔。

天生不安分的赫连勃勃,早年家道不幸,但运气颇佳。他的父亲刘卫辰生前为塞内一方霸主,匈奴的西单于,拥有善射的士兵达三万八千人。

在一次和北魏的交战中,刘卫辰被俘虏并被杀。年轻的赫连勃勃逃到了叱干部落,却被首领他斗伏送给北魏。这时,他生命中的贵人出现了。他斗伏的侄子阿利苦谏不成,就派人半路劫走了赫连勃勃,转送到没奕于处。没奕于是后秦皇帝姚兴的部下。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姚兴极为赏识赫连勃勃,让后者做了镇守朔方的大将。赫连勃勃乘机扩张势力,没几年就在黄土高原站稳脚跟。

当初,没奕于收留了赫连勃勃,并把女儿嫁给了他。但像那个年代的众多将领一样,赫连勃勃把翻脸不认人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有一次,他带了三万大军,假装在高平川打猎。乘没奕于没防备,赫连勃勃袭杀了他,还合并了老丈人的军队。

赫连勃勃接着将兵锋对准了同样恩泽于他的姚兴。姚兴接连战败,丢失了大量城池和土地。在战争中,赫连勃勃将暴力美学发挥到了极致。为了震慑敌军和炫耀武力,大战之后,他会将敌方将士的头颅堆放在一起摆成骷髅台,还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叫“京观”。

与残暴相比,是赫连勃勃对人类建筑史的极大贡献。这就是他的王者之城统万城。

统万城位于今天陕北靖边县的北侧,是黄土高原北端的一处恢弘的古代都城奇观。如今的夯土城墙长度达数公里,仍然保留着乳白色。城垣的下方被沙土和蒿草包围着。一群当地特有的沙燕在城墙上方凹陷的地方作窝,并不时盘旋在城墙周围,给寂寞的孤城增添了不少生机。

在城址数百米外,清湛的无定河缓缓流过。河的两岸分布着柔美的红柳。温柔的景致之外,是这条河承载的苦难的战争记忆。唐代诗人陈陶《陇西行》的名句,写绝了这里的战争与思念,“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无定河边骨还包括为统万城的建造而殉葬的工匠们。这是人类建筑史上最残暴血腥的一处工地。

为了修建这座王都,赫连勃勃征召了十万人。城墙用蒸土建造,异常坚固。城墙刚修建好要验工。验工者就拿锥子刺城墙。如果锥子能刺入一寸,修建这段城墙的工匠就被杀掉。城墙要重新修建。

在统万城,赫连勃勃造了一批精良的兵器。造兵器时这种残酷的生死游戏再次上演。验工者拿造好的弓射铠甲。如果弓不能射穿铠甲,造弓的工匠就要掉脑袋。如果弓射穿了铠甲,那么造铠甲的工匠就要死。这场生死博弈造就了赫连勃勃工程和兵器的高质量。有统计的掉脑袋的工匠就有数千人。

正是这种骇人听闻的造城手段,造就了统万城城垣一千多年屹立不倒的品质。赫连勃勃本人也对这座王都有特殊的感情。后来攻克长安后,群臣都劝赫连勃勃定都长安,可他执意北返。名义上,他说是为了守卫北边,还得回统万城。内心深处,他眷恋着黄土高原上的这座王都。

《统万城铭》记载,王都气象万千,“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洪流就是无定河。当年的河流要比如今宽阔很多。那时,黄土高原的土壤仍然没变,但地表绝非如今看到的千沟万壑,也没有为减缓水土流失而修建的大量梯田。

如今,黄土高原很多地方植被覆盖稀少,颇为荒凉。赫连勃勃驰骋黄土高原时,地面起伏要比如今小很多。高原的地表是大面积的草原和森林。经过了一千多年岁月的磨砺后,当年统万城的“华林灵沼,崇台秘室,通房连阁,驰道苑园”,如今都看不到了。

▲秦始皇兵马俑 图源/摄图网

以“指鹿为马”的政治演出而闻名后世的赵高,是蒙氏的主要政敌。赵高本来出身卑贱家庭,但因为通晓法学,被秦始皇提拔为中车府令。他和秦始皇的儿子胡亥是政治盟友。

有一次,赵高犯了大罪,秦始皇责令蒙毅法办。蒙毅一向刚正不阿,就依法判了赵高死罪,还要革除他的官籍。但秦始皇出于爱惜人才的目的,不但赦免赵高的死罪,还让赵高官复原职。

事情看起来归于本原了。但蒙毅的这次秉公执法,把赵高得罪大了。城府很深的赵高,必欲将蒙氏兄弟除之而后快。

秦始皇37年,在巡游途中,他在山东德州境内得了重病。一生惧怕死亡的一代枭雄,也终于知道自己的命运了。秦始皇最讨厌提“死”字,于是在他病入膏肓时,大臣们也不敢多谈死事。大家都眼睁睁看着统一天下的一代帝王,能留下什么样的遗诏。

但秦始皇只写了一封玺书给他的长子扶苏,言辞极为简约,“与丧会咸阳而葬。”字越少,事情越大。这封玺书虽然简短,但传达的政治信息极为重大,这就是秦始皇将大事委托给了扶苏,也就是暗示扶苏将成为皇位继承人。

与胡亥相比,扶苏是众人眼中理想的王位继承人。但这位长公子此刻正在陕北黄土高原上蒙恬军中,充当监军。当初秦始皇镇压儒生时,扶苏是反对的。他劝父亲说,“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但秦始皇听不进去,还把扶苏下放到北边蒙恬军中。

老皇帝当然不是真心惩罚儿子,而是让他到前线历练。

如今秦始皇遗书给扶苏,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是看好这位儿子的。但当时的政治状况是,离秦始皇最近的实权人物,都不是扶苏-蒙恬一派的。皇帝的心腹蒙毅,此刻也执行祭祀山林的任务没有回来。

于是,历史留给了胡亥-赵高一派充分的政治操作空间。他们操作的第一步,就是严格封锁秦始皇病逝的消息,而立胡亥为太子。第二步,则是矫诏,就是假冒秦始皇的遗诏,以罪的名义赐死扶苏和蒙恬。于是,扶苏和忠心耿耿的蒙氏兄弟先后被赐死或被杀。

不过,对于这出历史悲剧,史家司马迁并不抱有多大同情。他反而思考蒙恬修建的这条秦直道的负面效应。它像纵贯黄土高原的一把利剑,但确实太劳民伤财了。

如今,黄土高原的王朝早已随着时光流逝化为尘埃。但古代人类梦想的印记,均沉淀在这些非凡的帝王作品中,成为难以抹去的文明的一页。

参考资料:

《晋书》,房玄龄,中华书局,1996年版

《史记》,司马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西夏书事校证》,吴广成,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

《西夏王朝》,唐荣尧,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