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ia/口述
《自拍》的读者们好,我叫Silvia,80后。2006年移民美国,现在做红酒进出口贸易,跟丈夫和孩子暂居新西兰。
我出生在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从记事起,人生就只有一个目标,讨人喜欢,让父母满意。但不被认可的外貌和成绩让我深深自卑,因为做不到别人眼里的优秀,我彻底丧失了自我,陷入抑郁的泥潭难以自拔,在我极度迷茫时,我的异国恋人让我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帮我唤回迷失的自己:考入世界顶级名校,找到自己热爱的事业,有了健康的婚姻和亲密关系——我终于重建了自我价值。
这是1993年夏天,5岁的我和妈妈在温州江心屿的合影。
我的家族自上世纪80年代起陆续移民美国,我们家作为家里最后一拨,在2006年也来到美国。当时我上高二,心里暗自庆幸躲过了高考,完全没料到以后要面对更多麻烦。
首先,因为我18岁,比在读美国高三学生超龄两个月,根本进不了美国的高中,没法取得高中毕业证;其次,如果想要继续学业,我需要先过语言关,烂英语再次成为我的人生噩梦。去社区大学报英文班,工作人员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回家就被爸爸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这是2008年夏天在社区大学和同学的合影,别人都很开心,只有我(2排右2)苦着脸。
在这种极度压抑自我的状态下,我开始失眠,长时间陷入恍惚状态。
爸妈担心我得了抑郁症,劝我去看心理医生,可我那蹩脚的英语怎么和人深度交流?无奈中我只好上网求助,看看能不能在虚拟世界里找个人说说话。
为了躲避原来的朋友圈子,我去脸书上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结果收到的第一条消息就是Bart的留言。记得当时要看留言,需要先付月费,好在我付了钱,看到了Bart的信,不然差点错失他。
我们加了MSN,开始在网上聊天。他是德裔美国人,很健谈。慢慢地我对他了解得越来越多:他是德国 、英国 、克罗地亚 、美国混血儿 ;他的家族在一百多年前从德国移民到了美国;他本人是游戏开发工程师,喜欢中国文化,爱吃中餐,非常相信因果、缘分……一切听上去都不错。
这是2008年脸书上被我撤回的自己的头像,觉得自己不够美,才换成了别人的照片。
就这样聊到第三个月,Bart约我出来喝咖啡,我立马拒绝了。
我怕“见光死”,我总不能让头像上的那个日本女同学去见他吧?可他不依不饶,说已经对我有了好感,一定要见我。要么继续编造谎言来维持爱情幻觉,要么承认自己说谎了并做好失去爱情的准备,思来想去,我心一横,见!
本以为来的是一个穿格子衫的秃头码农,结果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身高2米的巨人。初次见面,他完全没有提脸书头像的事,我不知道是外国人脸盲还是他故意不戳破,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这是我们2009年2月刚认识不久时在一个party上的照片。
以前,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的外貌就像上天敲在你身上的一个章,是合格品还是残次品,全看自己的运气。因为黑皮肤单眼皮龅牙再加上小个子,我一直是个残次品。
想起当初被前男友劈腿,“别的漂亮女生会不会也勾走Bart”的担心不时从心底冒出来,我恨不得立刻去整容。很快我就预约好了上海九院。
知道我要去整容,Bart气得直跳脚,他说他就喜欢我本来的样子,如果世界上大家都一样了,审美标准那么单一,很无聊。说到最后他凑近我的脸说:“我就喜欢你,为什么你蠢到要去变成别人呢?”
我一阵心虚,他肯定知道我的秘密了。我囧得无地自容,转身就跑掉了。当时只想离他远远的,我偷偷买了机票飞回国内,去做了牙齿矫正。
这是2009年3月中旬,我从机场接他回来,在人民公园前的合影。
直视着我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跟我说:“我是在和一个有趣的灵魂谈恋爱,不是和照片上的一张脸。你是绝对独一无二的。”
这句话一下子解开了我的心结,从小到大,我渴望听到的夸奖是“第一”“最好”,从没被人夸过“独一无二”。我迫不及待要丢弃的自我,竟然被另一个人如此珍视和深爱着。这么想着,我有种魂归原位的感觉。
为了更好地接纳和了解自己,我开始主动看心理学方面的书;为了克服社交恐惧,我逼着自己去参加各种聚会。一开始回归人群,我还是不适应,Bart发现了,就握着我的手,慢慢地我就不那么胆怯了。我很想去爱他,可是我知道,要先学会爱自己,才有能力爱别人。
这是2009年8月,我在社区大学校园Honor society 当上VP时的照片。
2010年4月我最终拿到4个offer——加州大学系统排名前四的伯克利分校、洛杉矶分校、圣地亚哥分校和戴维斯分校。
我选择了伯克利大学,入读统计学专业,我拿到了2万8千美金的奖学金,除了交学费,我还能自己付房租。
这是2010年第一学期我在伯克利大学的微积分笔记。
大学期间,我的课业压力巨大,休息时间都消耗在书山题海里,基本没时间约会。虽然住在同一个城市,但我们平均一个月只能见两次面。
见面次数少了,可心里的羁绊却越来越深,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Bart了,这种想法让我恐慌——如果哪一天他离开了我,我会不会立刻完蛋,被打回原形,再次变成可怜虫?
这些小心思搅得我喜怒无常,我经常要去试探他,可他深谙此道,应对自如。一次,我故意找茬吵架,扔下一句“分手吧”,就气呼呼转身开车跑回家,他急忙追到我家楼下来道歉。一个22岁的女大学生看着一个30岁的大叔紧张兮兮地慌成那样,觉得有点好笑。我心想:我比你还怕分手呢。
这是2012年12月,我刚大学毕业不久,Bart在我家向我求婚时的照片。
大学最后一年的实习我选择了教育公司和房地产公司的数据分析岗位,入学时出于实用考量选择了统计专业,现在才发现自己真的不喜欢。对于以后究竟要做什么,我一直心存疑惑。见我不开心,Bart劝我再去修一门自己喜欢的专业。
这一次,我完全从兴趣出发,选择了红酒及商业管理专业。毕业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去自己喜欢的卡利斯托加酒庄,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每天都沉浸在创造价值的喜悦中。想起初到美国的我,畏畏缩缩,不敢张口说话,现在则可以流利地用英语和人谈判签合同,变化真的太大了。
这是2012年夏天,婚礼前夕,我们在大溪地拍蜜月婚纱照。
因为怀孕,我不得不辞掉工作。
生下孩子后,我开始产后抑郁,我恐惧于即将到来的全职妈妈身份,整天和尿布奶瓶纠缠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爸爸一直说我“废了”,“名校白读了”,“沦为了家庭妇女”。在他看来人要拔尖,要出众,要做精英,但是Bart认为每个人的价值各不相同,没有高低之分。他没有和我爸争辩什么,而是默默申请了全职在家的工作。
那段时间,我每天以泪洗面,从不愿主动抱孩子。他没说一句责怪的话,每次我喂完奶,就默默地把孩子抱走自己去哄。
见他用心良苦,再看着孩子无辜的小脸,慢慢地我自己也想通了。
这是2016年年初,我和儿子在家里。
现在,我很庆幸当初留下了孩子,也庆幸有他这样的爱人,在我手忙脚乱时,他的沉稳总能让我安静下来。我变得不那么急躁,也没那么多抱怨了。我想这就是做母亲该有的样子,懂得取舍,就是成长吧。
现在的我学会了规划时间,既能享受陪伴孩子的时光,还能慢慢做回自己喜欢的事情,贤妻良母和独立女性的身份并不矛盾。
每次哄睡了孩子们,我就抓紧时间去填写红酒的资料,整理集装箱单据,做电子表格。谁说人生赢家是“男人负责挣钱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美好的婚姻是我们势均力敌,你很好,我也不差。
这是2018年秋天,儿子和女儿穿着中国特色服饰在新西兰合影。
一切都那么完美:甜蜜的爱情、可爱的孩子、满意的工作……可惜,生活并不是童话,不会永远顺遂。
在我们认识的第十年,分歧开始显现了。起因是他签了两年新西兰的工作合同,我们全家跟着他搬到了新西兰。这是一份让他有成就感的工作,他很快就升职为高级工程师,并领导了一个大团队。他还爱上了这里的阳光大海和蓝天,和大自然的亲近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说这里没有枪支,没有不健康食品,孩子在这里比在美国更安全。
有一天,他突然说新西兰的公司会给我们办绿卡,他很想留在这里。
我一听就炸了。
“为了你的诗和远方,我在这里简直像修行一样,我忍受了和父母的分离,忍受了医疗的低效,忍受了孩子教育的落后,忍受了快递的不便利,忍受了没有朋友,…好不容易合同期满,你却说你不想回美国?搞什么鬼?这里到底哪好?每天看山看海看蓝天,都是一个样!纯粹给大人拍婚纱照的地方!干嘛不把娃干脆带去住农场?天天和动物大眼瞪小眼!”我一口气喷了这么多后,他以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幽幽地说,“你不尊重我的工作”,“你留在这里是虚情假意地”,“说好的和我去天涯海角呢”……
我一听更气了,对他吼“见鬼去吧,那你呢?说好的你爱我呢,你爱这个地方胜过爱我。”
这是2019年夏天,孩子们在新西兰的一家露天咖啡馆。
前不久,我们也曾经因为政见不同而大吵特吵,可是,不管哪个总统上台都影响不了我们的生活,日子还是照常过。为何这次就僵持不下了呢?将来住在哪里当真那么要紧吗?
我突然想,也许不是分歧的问题,是心态的问题?是不是一直以来,我太怕失去自我,以至于太过放大自我?
打着独立人格的旗号,任何选择都以自己为中心,不就是自私霸道吗?是不是他一直在迁就我,现在忍无可忍?我想到自己一贯的专横跋扈和他一贯的委曲求全,又想到自己一路成长多亏了他的帮助和陪伴,突然觉得自己太作了。
我跑回家,一心想着马上对他认错,当我跑到窗前,看到家里的阳台,想着我们在这里度过的那些被温柔和爱渲染的时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那个我信誓旦旦要和他去的地方吗?现在,我就要去告诉他,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