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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奋斗在新加坡



“到新加坡去”,已经成为中国青年去向海外发展的一种选择。

物价真疯狂


当被房东告知新一年的续租价格将从4900新元/月涨至5900新元/月后,来新加坡工作近五年的“新漂”老马,终于切实感知到了变化的来临。

一切其实早有征兆。两年前,老马和好友夫妇租下了这套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复式Condo(公寓),前任租客也是来自中国的“新漂”,对方告诉他,房主是本地收入颇丰的牙医,另有住房,这套公寓被用于长期出租、谋取投资收益。

但从今年年初开始,房产中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老马生活里。“基本上每一两周都有一个人来看房,想买这套公寓。”熟悉的中介告诉老马,新加坡的房地产市场如火如荼,现在的价格足以令“不缺钱”的房东感到心动。

这与老马的预期不符。之前两年因新冠疫情肆虐,新加坡两度采取封锁措施,并在2020年3月18日关闭了新加坡-马来西亚陆路口岸,这一举措导致大量外来务工人员滞留当地,一定程度上推高了房地产市场,尤其是房屋租赁市场的需求。但今年4月1日,新马陆路口岸重新开放,新加坡的出入境政策不断放宽,老马曾预估房价房租将出现回落,但市场需求不降反增,房租的急剧上涨更是席卷了整座城市。

隔离期的窗景。在新加坡封控期间,市民被要求居家办公,尽可能减少外出聚集。

“所有的人,从住别墅的总监级员工,到住公寓和住HDB(组屋)的普通员工,所有人的房子都在加价!”老马并不是唯一遭受巨大冲击的人,他就职于一家全球知名的电影公司,部门同事来自世界各地,公司恢复职场办公后,大家交谈的共同主题之一就是飞涨的房租——上涨30%尚算温和,加码50%也是常见,更有甚者“直接double(翻了一倍)”。连收入是老马“少说好几倍”的部门总监,都考虑搬去更便宜的房子。

令人焦虑的不仅是“日新月异”的房价,“是所有东西都在涨价”!老马的女友、中国女孩小林来新加坡求学八年,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全面价格上涨。食物价格的变化同样直观,学校里小林喜欢的一家披萨店,“原本价格是4块到6块新币,8月份开学后,已经全面涨到8块钱以上”。她和老马常光顾、主打平价饮食的食阁,价格最低的套餐也上涨了近百分之二十。

唯一的例外是一家卖烧鸭饭的小店,“他们家不涨价”。但小林发现,同样价格的一份饭,曾经装得满满当当的烧鸭消失了,只余下单手能数清的肉片稀疏点缀在米饭上。老马打趣这是“一个巨型寿司”,小林却觉得,寿司的配菜至少能盖住米饭,“这个才盖了四分之一”。

水电煤的价格同样大幅飙升,每月综合下来也要两百多新元,这让前些年从未因吃穿住行的花销头疼过的老马感到了压力。一直租住公寓,甚至打过购房主意的他不得不承认,如果物价持续膨胀,他或许要搬去价格更便宜,但配套服务相当有限的政府组屋。

老马和小林探讨过物价飞涨的原因,除开国际局势变化导致的大宗商品价格上浮,老马将这些多归咎于正不断向新加坡迁徙的外来者,尤其是他的中国同乡们——享受高薪的互联网从业者,以及在Web3.0和区块链行业掘金的投机客。老马并不欢迎这些同胞的到来,并一定程度上将他们视为哄抬市价的元凶,这些人也并不像他一样,会为飞涨的物价感到焦虑。

“就说房子吧,无论涨成什么德性,都有很多人在抢。我在小红书上、在知乎上都刷到过,说房子挂上去两三个小时,就租出去了,有人甚至直接视频看房就敲定,交两个月押金签两年。”老马的收入在当地尚算丰厚,高于新加坡人力部发布的居民收入中位数,但现在,他的声音里有着真切的焦灼和疑惑:“你不理解这些人到底哪来的,这么多人,而且一个个手里好像都不缺钱!”

降薪加入新公司


半年前抵达新加坡、顺利入职当地头部电商公司Shopee的利强,大概率是老马不欢迎的那类人。利强之前就职于国内知名互联网硬件公司,属于较高级别的技术人员。和很多拿到高薪职位跳槽的国内同行不一样,今年刚获得职级晋升的他是降薪加入新公司。

在利强看来,新加坡是他的必然选择。决定出海发展后,利强曾列出一系列去向——排第一梯队的是美国和加拿大,排第二梯队的是欧洲各国,接着是日本、澳洲和新加坡等地。“在互联网行业,其实就这几个选择。美加迁过去的整体成本比较大,现在美国签证也不好解决;而欧洲相对薪资更少,我现在还是能挣钱的年龄,就没往那边找。”

排除这些考量,利强最终挑中新加坡,也是因为他参加面试时一家新加坡公司高管对国际局势的判断。

“他说,在中国和西方冲突不断的情况下,新加坡作为一个缓冲跳板,是很多公司的选择。”利强很为这一观点触动。从宏观角度来看,新加坡地处马六甲海峡咽喉位置,拥有天然的地缘优势,影响力辐射整个东南亚;其领导者多年来在国际政局中的博弈经营,也使得新加坡能在逐渐升级的东西方矛盾中,保持住一种微妙平衡。

来新加坡不久,曾在欧洲生活过一年的利强就发现,相较西方世界对待中国问题的偏颇报道,新加坡的媒体至少在态度上做到了客观均衡,这为中国求职者融入当地社会营造了较好的舆论环境。

事实也似乎正如这一高管所言。从2020年开始,中国互联网公司巨头在西方市场频频受阻,开始将战略重心向新加坡倾斜,在此购房置地、招募员工,开设办公中心。一度有媒体揣测,新加坡将从国际“金融中心”变为“码农中心”。

2022年,有更多中国富人转投新加坡,今年年初至4月底,新加坡金融监管局共接到143间家族办公室的申请,其中63间来自中国。据金管局4月宣布的更新条款,新加坡13O计划下,家族办公室辖下基金的最低资产管理规模为1000万新元,并要承诺在两年内增至2000万新元。

这半年里,利强不断接到国内朋友们关于新加坡的咨询,对方可能是像他这样刚过而立之年的高级技术人才,也可能是硬件或互联网科技公司的高管,“像是阿里的P9,他们都是带着人带着任务来新加坡的”。

新的资本力量也在涌进新加坡。我见到董明时,她正忙于审批下属Judi提交的出差报销。“出差费都批得手软。”她口气夸张,待看到文件最末的总数,又忍不住说了句脏话:“X的,这只是住宿费和单人机票,他们还没报餐费,对,还没算上隔离费用⋯⋯这总数我都不敢算!”

董明是国内某老牌区块链项目的市场负责人,对她来说,在熊市时花费十数万元安排两位下属赴新加坡参加一次会议,其实并不划算,但她却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安排——“我们(开展商务的)必须要出去,现在国内已经没有什么大型的行业展会和交流活动了。”董明很清楚,去年 5 月开始,中国对区块链尤其是虚拟货币业务的监管不断收紧,大量从业者将业务转向国际市场,而政策宽容、华人适应门槛低的新加坡正是他们走向海外的桥头堡;加之今年国内疫情反复,大型峰会无法举办,9月末在新加坡开幕的“TOKEN 2049”就成了所有中国从业者不可缺席的重要舞台。

当然,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原因。近一年来,董明和她的伙伴们发现,中国人在区块链行业的“定价权”已经转移。“以太坊创始人V神(Vitalik Buterin)是我们行业毫无疑问的大佬,他2014年还在学中文,为啥?因为那时候市场在中国,中国的交易非常非常活跃。”但董明知道现在不一样了,尤其随着WEB3.0等新概念在海外迅速普及:“我们行业里就开玩笑说,中国的创始人们发现,2022年最大的业务瓶颈是——你要学英文。”

大量国内项目将工作地点设在新加坡,因为这里优厚的税收政策和开放的监管态度,更因为这里汇聚了大量国际资本,是中国从业者链接西方视野、拿到新一阶段入场券的必争之地。

“TOKEN 2049”或许正是这一趋势的风向标。Judi参会时观察到,上台宣讲新项目的几乎都是外国人,台下虽满是中国面孔,但大家公开交流时,默认使用的语言却是英文,“要考虑每个项目都会有一部分外国人过来”。Judi私下也同很多华人客户和潜在合作方有过交流,她能看到对方高涨的创业热情,但最大的感触却是:“他们融资上的困难会比较多一些。现在这些投资人,在团队创始成员都是外国人和都是华人的情况下,他们可能不会选择华人做的项目。”

董明也能从一些新闻报道上看到同行们遭遇的类似窘境,她在手机上滑动着文章,语带讽刺:“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当年扎克伯格需要中国市场时,还顶着个大雾霾在天安门跑步,那时怎么不说中国人不行了?”

周期

在身处新加坡的中国互联网从业者眼中,过去两年的主题除去疫情,便是增长与扩张。中国女孩余涵2020年入职本土互联网巨头Sea旗下的金融科技公司,她记得很清楚,此后两年,公司用来举办迎新会的集团大楼一层几乎没有空闲下来的时候。

“尤其是2020年和2021年,发展势头真是非常猛,”余涵细长的眉毛耸起,语气夸张,“每天你都可以看到新面孔!”余涵所在的团队整体业务量不大,但也很快扩张至三四十人规模,她还一度因此陷入“会不会无事可做”的焦虑中。中资互联网公司同样在疯狂招募员工,余涵的一位同事就被字节跳动设立在新加坡的业务部门挖走,“他们工作就好辛苦,但给的工资也确实很高”。

有商科背景的余涵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这样的快速扩张。“东南亚的人口结构和中国不一样,还有很多人口红利;消费者的理念和习惯也和中国不太一样,可能落后,可能超前,但会有一些新的东西。”余涵认为,这意味着东南亚广袤的市场之下,潜藏着某些在中国快要消失殆尽的造富机遇。

扩张的势头至少持续到今年年初。今年1月,利强开始参加新加坡的互联网公司面试,对方态度大多迫切,“都说我们招不来人,我们很缺人”。但半年后,一张来自脉脉职言社区的截图在利强和余涵的朋友圈刷屏——某位即将入职Shoppe的中国博士生发布了自己的最新遭遇:他携妻带狗刚落地新加坡就接到“新雇主”Shoppe的电话,被告知工作职位已取消,而在航班起飞前,他才收到了公司发来的下周工作安排。

“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因为这件事发生后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大裁员了。”利强告诉我,自己与这位博士生的工作内容类似,尽管身处核心部门,还未被裁员的海啸波及,但他和同事们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因为之前就职的国内公司发展稳定,利强未曾直面过互联网的裁员浪潮,他没料到自己几番考察后选定的海外优质企业,“这么快进入一个大的衰退”。

一些存在已久的问题也浮出水面。公司内部交流会上,利强曾听高层员工探讨:“就说任何一家伟大的公司,都是有统一市场在支持的,只有Shoppe是例外。”现在看来,这一例外的存在或许只是暂时的。利强判断,Shoppe本身的战略决策失误是致使它出现大溃退的主因;不过缺乏一个足够大的统一市场,也已成为Shoppe走向伟大的路途上难以逾越的绊脚石。

“新加坡虽然是东南亚的核心,但这里不是个统一市场,不同国家的政策、法律、用户习惯⋯⋯种种都不一样。”利强从行业好友那得到过信息,同样立足新加坡,由字节跳动等中资公司主导的跨境电商仍在快速发展,“但在不同国家进展的程度也非常不一样”。

剥离开新鲜的繁华表象,新加坡也有难于挣脱的现实桎梏。截至2022年7月,新加坡总人口不足六百万,本土缺乏足够的人口红利去哺育科创独角兽成长,而与它仅一峡之隔的印度尼西亚拥有约2.7亿人口,近年来已诞生诸多互联网明星企业。

一些新鲜的浪潮也正悄然退去。在涌向新加坡的区块链新人眼中,“TOKEN 2049”的余热还未散尽,但在圈里混迹多时的“老鸟”们却知道,新加坡已经不再是他们迁徙的最优节点。

和我见面前,董明刚与一位圈内好友通过电话,对方正准备搭乘班机从新加坡飞往纽约。这样的二次迁徙并不罕见,2021年12月8日,美国众议院金融服务委员会在国会山举行了“数字资产和金融的未来:理解美国金融创新的挑战和益处”听证会,此后对这一行业的发展更是不断释放友好态度。据CB Insights统计,2022年第一季度,全球63%的区块链融资发生在美国。聚集了大量WEB3.0公司和投资人的美国,已经成为技术极客们的创业天堂。

另一些从事加密货币交易的巨头们,则奔向了位于中东的迪拜、南欧的马耳他,或是发展更为滞后的亚非拉国家。董明告诉我,类似哥伦比亚、越南这些基础设施欠缺、货币持续高通胀的国家,“天然就对加密货币非常友好”。

“现在我们在新加坡也没那么多人。说个好玩的,”晃动着手里的咖啡,董明轻声说了个名字,“就像XXX,我们圈里不算太什么的,在新加坡都已经变大佬了。”

海上港湾

新鲜资本带来的热闹喧嚣,似乎很难被身处传统行业的老马所感知。在他眼中,这座逐渐开放的城市,并未真正走出疫情的阴影。

“我至今还在居家办公。”老马在电话那头敲击着键盘,声音愤愤。他复工时发现,公司已经卖掉了办公楼,从房主摇身变成“租客”,原本两层的职场,“现在变成了一层。我们座位不够了,所以大家得轮着去”。

现在,老马每周仍需在家办公三天,这意味着他要继续支付多台电子工作设备和空调产生的高额电费。他知道自己变穷了,公司也是,不过更让他惆怅的是:“我感觉我都好久没去电影院看电影了。我们做的片子也从影院电影为主,到一堆Netflix和Disney+(流媒体影视项目)。”

一些东西已经失落在被疫情覆盖的岁月里。被视为新加坡特色、遍布街头的食阁是老马常去探索的休闲地,里面有着不少物美价廉的美食档口,但现在除开一些“网红”食阁,泰半食阁里的多家小店都关门歇业。“这些店铺没有恢复,他们是真的直接就死了。”老马的口气有些沮丧。食阁的萎缩,意味着普通居民能选择的平价食物大大减少,这表示他们的生活成本还将继续升高。

飞涨的物价和涌动的热钱,不一定是经济繁荣的号角,也会指向无法探知的风险。小林就读的是经济类专业,教授在课堂上告诉她们,现在是新加坡通胀很严重的一个时期。“他讲新加坡现在遇到的问题困难挺大的。”小林刚上大三,还不太能清晰预知高物价、高通胀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但身边找不着工作的焦虑朋友、对业务发展感到压力的实习公司老板,都在告诉她:“这两年经济状况不太好。”

疫情持续这三年,老马认识了一些新的中国朋友,其中不少人在边境开放后选择离开新加坡,感觉生活已经“逐渐离谱”的老马,却还是想继续留下来。大学毕业后,他其实去过很多国家,也在北美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去多伦多时,感觉大家对你就很冷淡,温哥华那边是热情似火,新加坡又不一样,这边就是正正常常。”但老马觉得:“正常特别难能可贵。”

和在白人世界获得的冷待,或是近似刻意的亲切不同,漂泊的中国客人在新加坡能尽量自然地融入当地。人们交流友好,但又各有轨迹,用小林的话来说,“你会觉得好像生活在一座自己的城市”。

新加坡也为“95后”女孩余涵提供了一弧港湾。来这之前,余涵在法国巴黎留学深造,她的一些住在较为偏远地方的同学,在深夜的街巷遭遇过抢劫和殴打;尽管自己住在市中心,但白日街头游逛的一些精神异常的流浪汉,也足以让她感到害怕。

“但在这里,我从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全,就算我忘记锁门也没关系,因为犯罪率非常非常低。”在余涵眼中,新加坡是一座对女性相对友好的城市,安全且充满秩序,而在这个由华族主导的城市国家,她也能找到“更强烈的认同感”。

新加坡能给予余涵的还远不止这些。与出生在首都北京的老马、利强不同,余涵的家乡是四川乐山,这座安逸小城很难给予她更为开放的视野。小时候,母亲会告诉她女孩子“要皮肤白”“要长得瘦”才是好看。

“其实我在国内时,包括读大学的时候,都是非常不自信的人,我对自己的长相和身材都没有安全感。”余涵曾长期被容貌焦虑所困扰,她担忧自己的皮肤不够白皙,身材不够纤细,也质疑自己细长的眼和圆润的鼻头不符合主流审美标准。但来到新加坡后,她惊奇地发现,街头和她拥有同样肤色的东方女孩们都自然地展露着自己的身体,“你真不觉得她们是肤白貌美的,你也不会觉得她们的身材是非常好的,但她们就非常自信”。

那套让余涵焦虑多时的颜值框架,被无形的力量砸碎了。在新加坡,她很容易获得身边的同事朋友,或是约会对象的赞美,初时她会惶恐,“就觉得你为什么会夸我漂亮?”但渐渐地她意识到:“美的标准和定义,在这里可能更多元化一点。”

余涵能清晰看到这几年来自身发生的改变,她坦率地告诉我,自己现在不用大牌化妆品,护肤品仅从屈臣氏采购;她不会时刻妆容精致,也不执着于名牌皮包和服饰,“我的鞋子都是淘宝一两百人民币就能买到”。

在余涵的微信朋友圈里,有着她去往各地旅行时的照片,里面的女孩会摆出各种搞怪表情,那张笑起来有小巧梨涡的脸上保留着打结的眉头和各种表情褶皱。你很容易被这样灿烂的笑容所感染,也很难在其中找出美图软件留下的痕迹。

在新加坡街头很容易发现各种华人文化元素。

游子

几乎没有人能忽视自己在新加坡生活所获得的便利。这座城市设计精巧,公交路线规划完全、购物商超分布工整,漂亮的植被景观点缀在高楼大厦之间。如果撞上雨季,你甚至不需要带伞,路面延绵的连廊足以遮去一切风雨。奉行“精英主义”的政府把这里治理得整齐规范,又巧妙地在民众生活中隐去痕迹。

尽管在这里构建了自己的国际视野,并享受到了舒适生活,但余涵却并不认为自己会长久留在新加坡。“这里有点像一个虚拟的小岛,有点人工建造的痕迹。”四年时间足以让余涵发现,这个城市国家井然秩序下潜藏的隐秘规则:“在这里,如果你是一个本地人,你的人生轨道可能就是政府为你写好了,你要做什么,在哪个时间段买房子、生孩子。”这让喜好变化和挑战的余涵觉得,永远生活在这里“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北京人利强和人聊起新加坡时,常会拿自己的家乡做对比,这里天气更宜人、食物也可口,但很难找到那种藏在老胡同里的文艺酒馆和地下摇滚乐队。利强的同事也有一些本地人,他们大多拥有类似的人生规划,热爱运动、不沾烟酒,生活健康又有朝气。总有些“叛逆”想法的利强却觉得,这种缺乏“反抗精神”的生活实际上展示了一个“被规训”的社会,虽能包容诸多种族和谐共处,“但对不同人想过不同的一生这样的想法,它的包容性,我觉得是没有北京强的”。

永远停留在夏日的新加坡,也不总得老马欢喜。“这里根本没有变化,四季没有变化,天气无非是晴的和雨的热天。你的衣服也没什么变化,每天去的地方也很少有变化。”来新加坡第三年,老马发觉自己对时间的认知变得模糊。在四季分明的北京,他能靠着春日花色、仲夏蝉鸣、深秋落叶,或是隆冬新雪来标识记忆。但现在,被浓郁绿色裹着的潮湿空气整日包围着他,有时他试图捡起某段记忆,居然会迷惑它们到底发生在哪一年。

新加坡的一切都有些“太平了”,至少在喜好旅行探险的老马看来是如此。它的国土面积有限,季节和地貌单调,“来这一开始的两年,你会觉得很爽,方便快捷又安全。但当你充满开心和激动地探索完后,会发现,‘天啊,我还能干些什么?’”老马用一个来自脱口秀演员的段子来展示这种乏味:“新加坡疫情之后鼓励大家旅游,开始重新挖掘一些景点,其中一个叫武吉知马旧铁路。你看看,新加坡的一段旧铁路,都能被弄成一个景点。”

对旅居的中国人来说,新加坡也并不能算是世外桃源,它同样保有一些华人社会的共同焦虑。最常为人议论的就是教育“内卷”——小林选择在初中时赴新加坡求学,她是河南人,希望借此避开“高考大省”的竞争压力。但考入当地学校后,她却发现:“新加坡这边的小孩从小学就开始疯狂上补习班。本地也有很‘鸡’的家长,周末给孩子从早上7点到晚上11点安排得满满当当。”中三中四时,小林开始上英文补习班;上高中后,又添上了物理补习班。各类学习机构收费不菲,如果非本地公民,拿不到政府补贴,仅在教育上就需支付一笔可观费用。

传统的生育压力同样不可避免。近十年来新加坡生育率持续下跌,已降至历史低点。小林告诉我,政府正在“非常努力地劝人生小孩”,她在乘坐地铁时还能看到各种颜色鲜艳、表达夸张的生育宣传图刷满车厢。当地的华人女性有时也难逃“催生”魔咒,小林已婚未育的初中老师,还在社交媒体上抱怨过长辈们年节时的“催生”轰炸。

不过,传统的保留对停泊海外的游子来说,也并非全无益处。直到今天,新加坡还留存有诸多华人传统,生存此间的人们也尊重这种文化痕迹。老马就职的美国公司在中国节日时,会专程请舞狮队来公司表演,并向员工派发“开工利是”。

“这边闽南人和福建人居多,他们有茶文化、佛文化,还有什么拜拜文化!就是大年初一要去庙里拜一拜。”老马高兴地与我说起新年时四马路观音堂外排起的长队,说起“Seven Month”(指农历七月)时,中国城的人们焚烧金银纸,在祭祀品旁竖立标牌,用各种语言向外国人说明“中元节”的民俗禁忌。老马甚至觉得,能成功兼容各种族文化的新加坡,留住了一些快消失在他故乡的东西。

排灯节,又称印度灯节或屠妖节,也是新加坡的一大主要民族文化节庆活动。节日期间,“小印度”会举行各式各样带有民族特色的庆祝活动,游客也能参与其中。

我们在北京秋意最浓厚的晚上闲谈,而前一天,老马和小林去参加了“小印度”(新加坡的印度族群的聚集地)的“排灯节”庆典。长街上热闹非凡,他和她挤在人群中,看穿着纱丽的女人摇晃烟火棒,孩子们挥舞着玩具枪向空中射出金纸碎屑;不同肤色的人聚在一起欢笑,将一种小玩具砸向地面,炸开后噼啪作响。

老马感觉自己徜徉在一种久违的新年气氛里,他想起了故乡的年,不是前两年他回家过得没滋没味的那个,而是童年记忆里更久远的年夜——那时,四九城的二环里还没有高而密的现代化大楼,城区也不限制燃放烟花爆竹。

除夕夜,他和同龄的玩伴从整挂鞭炮上揪下一把散炮,在追打中尖叫着点燃扔开,一路闹腾到年夜饭。饭后,再嬉闹几回,父母就载着玩累的他回到位于海淀上地的家。长路空荡,车辆一路向西,午夜将近时,烟花在天际次第燃起,将他贴在后车窗上的侧脸瞬间映照成金色。大朵大朵的绚烂色彩在空中交汇、重叠,再碎裂跌落;响彻耳畔的轰隆声绵延不断,伴着遥远的欢悦呼号,像是叩响新一年的无尽钟声。(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摄影 ZiJun Ma

采访、撰文 皇大仙、S

编辑 杨雨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