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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特迪瓦三十年

一,转折1990

Le vent de liberté qui a soufflé à l’Est devra inévitablement souffler un jour en direction du Sud.
今天正在吹往东方的自由化之风,也必将会有一天吹向南方。

——François Mitterrand
——弗朗索瓦·密特朗

1990年3月11日,波罗的海边的小国立陶宛正式宣布脱离苏联独立,推倒了苏联解体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也预示着长达四十多年的冷战终局,人类社会进入新纪元。三个月之后的6月11日,法国总统密特朗在La Baule举办的第16届法非首脑峰会上,发表了一篇被普遍看作法国对非洲政策转向的演说,主旨是在苏东发生的自由化变革也必将影响到非洲,法国今后将更加关注推动非洲的民主化和政府治理能力变革,并以此标准调整法国对特定非洲国家的支持援助力度。

密特朗口中的法国助力非洲民主化云云,虽然事后证明并没有怎么改变法国人在非洲借旧殖民主义之魂巧取豪夺的本性,但是冷战的终结确实标志着包括法国在内的西方国家对非洲政策的转折。在1990年之前,美苏两大阵营为在非洲争夺势力范围,下血本在各国扶植豢养代理人,许多非洲国家借此契机坐收美苏大量军事和经济援助,甚至不惜为此在两大阵营之间骑墙摇摆,正如贝宁前总统克雷库所言:共产主义者给我钱,我就是共产主义者。资本主义给我钱,我就是资本主义者。

冷战之后,非洲对于第一第二世界而言的利用价值和战略意义自然急遽下降。一时间几乎整个西方世界都开始像法国一样,打着更加关注民主和治理的旗号,实则也是渐渐放弃了对这片大陆无底洞般的经济援助。90年代期间,国际社会从年均286亿美元下降至164亿美元(*数据来源The State of Africa: A History of Fifty Years),非洲各国大概从此时才真正开始面对自1960年代的独立浪潮以来独立所带来的真正负担和挑战,大多数国家在九十年代都陷入了阵痛和挣扎,甚至动荡和内战。

冷战中美苏在非洲的势力范围地图,社会主义阵营丝毫不逊于资本主义。

1990年,也是科特迪瓦历史的转折点。

在这一年2月,科特迪瓦第一次出现了针对总统也是独立之父Félix Houphouët-Boigny费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的游行示威,抗议慢慢演化成了罢工罢市,科特迪瓦人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是催泪瓦斯,游行示威最终迫使博瓦尼最终在4月份开放党禁,承认反对党,并在1990年当年11月举行了科特迪瓦历史第一次有反对党参与的大选,虽然85岁的博瓦尼获得82%的选票轻松过关,开始了第七届总统任期,但是在随后进行的议会选举当中,科特迪瓦议会中首次出现了反对党的议员,议会再也不是之前由博瓦尼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橡皮图章了。

政治的动荡必然是经济困境的后果。人们开始唏嘘感叹,博瓦尼的神话开始破灭,科特迪瓦经济的奇迹也开始破灭了。

二,奇迹1960 – 1990

Un miracle, comme un pari, cela se prépare, cela se mesure, cela se conditionne, cela se décide et cela se réalise à force de volonté et de persévérance.
一个奇迹,就像一场赌注一样,需要准备,需要精算,需要条件,最后还要靠意志和韧性来实现。

——Félix Houphouët-Boigny
——费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

科特迪瓦的经济奇迹可以从1960年脱离法国独立开始算起。和所有非洲国家一样,独立之父的性情才干往往决定了这个国家独立后的命运。科特迪瓦的独立之父是一位受法国教育长大,长期在法国文官体制内浸淫,一度在巴黎兼职法兰西共和国部长的精神法国人博瓦尼,博瓦尼认为独立之后的科特迪瓦唯有继续依靠前殖民者,接受前殖民者的支援和指导,才有可能实现经济发展。当时非洲大陆上与博瓦尼立场鲜明相对的是加纳独立之父恩格鲁玛,恩格鲁玛认为非洲的问题在于政治,在独立之后必须要勇于脱离前殖民者才能实现真正的独立和发展(于是恩格鲁玛的加纳之后倒向了前殖民者的对立面社会主义阵营)。两位非洲政治强人在独立之初的一次会面当中有过一个有名的赌注,博瓦尼认为在十年之内,科特迪瓦就会超越加纳,而恩格鲁玛坚信加纳才会成为非洲的领袖。

科特迪瓦独立之父费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

历史的结果是科特迪瓦赢得了这场国运之赌。

1960至1980年间,科特迪瓦以每年将近10%的发展速度腾飞了20年,在整个非洲的发展中仅仅逊色于准发达国家南非。作为一个缺乏矿产和石油资源的国家,科特迪瓦以农业立国,到1980年科特迪瓦已经为世界上第一大可可豆出口国,第三大咖啡出口国,以及其他多种农产品出口。很长一段时间里科特迪瓦不论经济总量还是出口量都占据由8个成员国组成的西非经济货币联盟40%的分量,被外界普遍称为科特迪瓦经济奇迹。

在科特迪瓦开第一家中餐厅的是一位越南老华侨,当年因为躲避红色高棉逃难法国,在巴黎机场开出租车,正是因为在机场经常接载到来自的科特迪瓦旅客,还经常留下可观的小费,对科特迪瓦的财富程度产生了深刻印象,一狠心就开着他的老奔驰从法国一路南下,穿越整个撒哈拉沙漠到科特迪瓦创业。事实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来过科特迪经济首都阿比让的中国人无一不被当时城市的现代化程度所震撼。阿比让的Plateau区成片气势恢宏的摩天大厦绝大多数都是八十年代的产物,那里至今依然是整个西非最气派的街区。

科特迪瓦经济首都阿比让的Plateau区鸟瞰图。

当然正如文初所提到,科特迪瓦的高速发展离不开法国等西方国家大力支援。作为资本主义阵营在非洲的模范生和桥头堡,科特迪瓦接受了法国对非洲援助总量的三分之一(*数据来源Willam Zartman),科特迪瓦也一度是法国吸引欧洲以外大学生数量最多的国家。顺便说一下,现在的Credit Suisse瑞士信贷的总裁Tidjane Thiam便是当时科特迪瓦留法学生中的一员,目前是伦敦富时100指数公司中唯一一位在非洲土生土长的黑人总裁。由此多少也能反映出当时科特迪瓦的基础教育水平之高。

经济上的巨大成功,使得博瓦尼在科特迪瓦获得了不可被质疑的威望,在没有反对派的大选中连选连任。相比于六七十年代非洲大陆上一大批群魔乱舞的独裁统治者,博瓦尼的统治手腕相对温和,在独立之后的二十几年间没有囚禁过一位政治犯,而是更倾向于把反对派纳入体制之内。另一方面,博瓦尼相对低调的生活和处事作风也算是掳获了科特迪瓦民众和西方国家的好感,虽然事实上总统家族在不声不响中还是积累了巨额的财富。

科特迪瓦的首都亚穆苏克罗有一座被吉尼斯世界纪录收入为世界最大教堂的和平圣母教堂,据说便是1980年代博瓦尼以个人出资的名义修建,号称作为献给罗马教皇的礼物。当时梵蒂冈教廷听说科特迪瓦要建个教堂高度居然要超过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这还算哪门子礼物分明就是想来砸场子的,赶忙写信给博瓦尼要求缩小规模,彼时年事已高心气膨胀的博瓦尼最终还是坚持把自己的教堂建成了世界之最。至今没有人知道这座教堂究竟耗费了这个第三世界国家多少的财富,也更不会有人知道建造教堂所花费的所谓总统个人账户,究竟有多少是来自国家财政的账户。

在荒野上建造起来的亚穆苏克罗大教堂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教堂。

但是不清楚为什么,今天普通游客在参观亚穆苏克罗圣母教堂时,现场讲解员的口径一致是博瓦尼出于对罗马教廷的尊重,该教堂要略低于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或许也是因为今日的科特迪瓦,早已没有了当年傲视非洲的气派吧。

三,彷徨
1990-1995

La Côte d’Ivoire s’est fait humilité devant le monde entier.
科特迪瓦在世界面前羞辱了自己。

——Venance Konan
——韦南斯·柯南

只可惜,世界上没有永动机,也没有永远高速增长的经济体。

科特迪瓦经济高速增长的火车火在1980年代之后开始陷入泥潭,甚至在数年间出现经济负增长,人民的生活水平出现滑坡。其中原因包括可可咖啡等科特迪瓦主要出口农产品的世界市场价格暴跌,冷战后期法国对科特迪瓦援助逐渐减少等等,而最主要的原因大概也是博瓦尼在二十多年大权独揽的统治之后越来越力不从心,日益僵化腐败的行政体制越来越无法应对国内外形势的巨变。一系列社会矛盾的累积升级最终爆发了文章开头所提到的示威游行。在第一次有反对党参与的总统大选中,从法国政治避难多年归来的Laurent Gbagbo洛朗·巴博披着个毛巾在烈日炎炎下四处发表演说,最后拿下将近20%的选票。时间是冷战将近结束的1990年。

即便面对到了国内反对派风起云涌的抗争,博瓦尼的统治其实并有遭到实质性的挑战,八十多高龄的他依然稳坐在科特迪瓦的神坛之上高不可攀,连国内的反对派其实也不太敢把矛头正面对向博瓦尼。唯一能够终结博瓦尼统治的只有上帝的召唤,1990年之后博瓦尼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每年将近一半的时间在法国和瑞士的医院度过,把国政基本交给了当时年轻的总理Alassane Ouattara阿拉萨内·瓦塔拉。1993年12月7日,在接受密特朗总统的私人医生治疗无效之后,博瓦尼终于离开了人世,也离开了科特迪瓦的总统宝座。

坊间有传闻博瓦尼的真实离世时间是在这两天之前,直到两天多之后才公之于众,原因和中国两千多年前秦始皇死后秘不发丧相仿:领导人的接班问题。是的,任何一个专制统治即使再伟大正确,也往往无法周全他死后的接班问题:由于没有经历过任何政权交接的训练,科特迪瓦在1993年博瓦尼逝世的那一刻起,将开启一场长达将近二十年权斗政变暗杀分裂内战的噩梦。

博瓦尼的接班问题,早在博瓦尼生前就已经陷入了白热化,以上照片中西装革履笑的可以拍牙膏广告的四位便是博瓦尼逝世之后最高权力的主要觊觎者。照片中四人看起来拍肩搭背其乐融融,背后则是互相插刀你死我活欲除之而后快。这四个人从1993年起轮流占据了科特迪瓦政治舞台的中央,直至今日。

图片中最左边的是当时手握军权的将军罗伯特·盖伊,中间两位之前提到过分别是博瓦尼最信任的年仅51岁的总理瓦塔拉,以及博瓦尼年代唯一反对党的领袖巴博,而最后的总统宝座还是落到了图中最右的Henri Konan Bédié亨利·科南·贝迪埃手上。

亨利·科南·贝迪埃

贝迪埃在博瓦尼执政的最后十三年里担任科特迪瓦国民议会议长,所以在当时在法律上也确实为博瓦尼之后第一顺位的继承人。贝迪埃还有一个更有利的身份,他和博瓦尼同样来自科特迪瓦最大的部族Baoulé,并且在博瓦尼的政党科特迪瓦民主党中,也是1990年之前科特迪瓦唯一合法的政党,长期把持二把手职位。根据法国Le Monde世界报的描述,贝迪埃”身材浑圆短小,目光灼人,脸上一直带着令人捉摸不透又有几分嘲讽的笑容(petit homme rond, aux yeux perçants, affichant en permanence un demi-sourire teinté d’ironie )”,

虽然是在独立之父博瓦尼的遮天蔽日般的阴影之下上台,贝迪埃面前其实还是有一百种选项来发展科特迪瓦,然而贝迪埃却选择了可能是最差的一种玩法:操弄部族政治。贝迪埃在上台之初便开展了日后臭名昭著的”科特迪瓦纯正性(Ivoirité)”运动 。简而言之,就是只有祖上都是科特迪瓦人的人才是真正的科特迪瓦人,其他所有的”外国人”不配享有和科特迪瓦人相同的权利。

那么,谁是科特迪瓦人,谁又是外国人呢?

发动”科特迪瓦纯正性”运动也确实有特殊历史背景, 1960年独立之后科特迪高速的经济发展吸引来了诸多周边国家的移民,移民中又以来自贫穷的北方布基纳法索和马里的穆斯林部族人数最多。根据当年一份统计数据表示,超过四分之一生活在科特迪瓦的居民的父母都不来自科特迪瓦(*数据来源EASO country of origine information report)。老总统博瓦尼虽然属于国内最大部族,对日益增加的移民和少数部族却一直持着宽容和接待态度,希望把科特迪瓦建设成非洲的民族大熔炉(African melting pot)。当时科特迪瓦的繁荣和开放还吸引了一大批为躲避国内战乱的黎巴嫩移民,前文所提到的亚穆苏克大教堂的设计者就是一位黎巴嫩裔科特迪瓦人,所谓的”外国人”对科特迪瓦独立前二十年的经济奇迹其实做出过很大的贡献。

事实上,非洲国家的国界线本来就是在1884年西柏林会议上由一群从来没到过非洲的欧洲人在地图上分赃分出来的。一百多年后许多黔驴技穷的非洲统治者们,依然还在通过玩弄部族身份政治捞取政治利益。这一趋势在1990年代冷战结束之后愈演愈烈,津巴布韦那位曾经白人的好朋友穆加贝开始没收白人资产,卢旺达和布隆迪由政客们挑起的族群冲突最后恶化成了举世震惊的大屠杀。科特迪瓦的贝迪埃所谓”科特迪瓦纯正性”运动的目的也不过是转移社会矛盾,寻找经济衰退中的替罪羊,迎合国家中南方主要部族的利益,保卫自己的统治基础。

老谋深算的贝迪埃其实还打着另一个算盘,那就是遏制当时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瓦塔拉。

阿拉萨内·瓦塔拉

瓦塔拉比贝迪埃要小8岁,来自一个北方布基纳法索移民的家庭,年轻时留学美国获得过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学位,毕业之后长期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西非中央银行任职,受到老总统博瓦尼的赏识,于1990年回到科特迪瓦担任政府总理职位,在任内推行多项亲自由化改革获得过国际社会的赞誉。1993年博瓦尼逝世的消息还是由瓦塔拉正式对外宣布。虽然之后在和贝迪埃的继任者人之争中败下阵来,但是凭借其在科特迪瓦民众之中的高声望,被普遍看好可能在1995年总统大选中掀翻贝迪埃。

然而贝迪埃在”科特迪瓦纯正性”运动中加入了一条:科特迪瓦总统参选人的父母必须均为科特迪瓦人,直接堵死了瓦塔拉竞逐总统的道路。另外一边,贝迪埃同时通过威逼利诱打击反对派巴博阵营。1995年10月科特迪瓦的总统大选,这位在镜头前也只会读稿子的贝迪埃最终赢得了比当年老总统博瓦尼更高的96%得票率。

科特迪瓦著名记者和作家Venance Konan在那天的专栏中写道:科特迪瓦在世界面前羞辱了自己(La Côte d’Ivoire s’est fait humilité devant le monde entier)。

四,沉沦1995-2000

L’après-Houphouët va enfin commencer。
后博瓦尼时代终于要开始了。

——Jeune Afrique
——《青年非洲》杂志

历史证明,在政治斗争中呼风唤雨的政客,在治国理政上往往浅陋无能。

科特迪瓦的经济在贝迪埃1993年执政初期有过短暂好转,但是在1996年之后又开始每况愈下。国家财政的亏空迫使贝迪埃不得不依靠甩卖国有企业来维持政府运作,所谓私有化的进程则是给本已腐败不堪的体制滋生出了更多寻租的空间。贝迪埃政府丑闻频发,甚至爆发过部长挪用3000多万欧元的欧盟援助资金被结果逮个正着,最后贝迪埃不得不以用国家财政来偿还收场。贝迪埃的运气也不太好,科特迪瓦使用的西非共同货币西非法郎在执政的几年经历了几轮大幅波动,严重影响到了科特迪瓦农产品的出口收入,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成了最严重的受害者。

经济形势越是糟糕,贝迪埃排外的”科特迪瓦纯正性”运动就愈演愈烈。整个1990年代的后半段,占据科特迪瓦全国人口三成的北方穆斯林部族在国内成为了二等公民,凡是带着北方姓氏的民众往往难接受到公共服务,更容易遭到警察的盘查要求出示科特迪瓦身份证。其实在那个年代绝大多数生活在非洲的民众,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出国,甚至很少离开他们的村落城镇,根本就没有兴趣思考自己的部籍国籍隶属,非洲几乎所有的身份政治和部族对立都不过是政客的有意为之的产物。

在煽动针对少数部族的仇恨之后,越加专横膨胀的贝迪埃终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居然开始把枪口对准了最不该招惹的西方国家,公然开始指责西方势力在科特迪瓦指手画脚,干涉内政。1999年12月22日,在国民议会的年度演讲中贝迪埃强硬宣称绝不会向西方势力投降,演讲结束时贝迪埃在议会掌声雷动中露出了难的笑脸。他所不知道的是,历史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到24小时了。

1999年12月23日深夜,科特迪瓦见证了历史上第一场军事政变。几百位不知名的军人从军营里走出,兵不血刃占领了经济首都阿比让的几个重要交通关口,打开监狱大门,整个阿比让瞬间变成了一片法外之地和无主之地。24日深夜政变军人宣布接受盖伊将军领导,盖伊随后解散所有国家机构,解除总统贝迪埃的职务。贝迪埃逃亡法国。

罗伯特·盖伊宣布自己接管贝迪埃出任总统。

盖伊将军就是前面四人图中的最左边一位,在博瓦尼年代实质掌控科特迪瓦军权,当年也没少为老总统干过镇压反对派游行学生示威等脏活。盖伊在1995年因为不听从指令,被时任总统贝迪埃解除军职,没想到不过5年的时间不仅成功复仇,还一不小心走上了人生巅峰成了总统。当政变之后,盖伊在国家电台对着焦虑科特迪瓦民众宣称自己是穿着军装的圣诞老人(Le Père noël en treilles)时,他所不知道的是,历史留给他的时间其实也不会很多。他将成为非洲独立后历史上执政时间第三短的统治者。

1999年12月23日科特迪瓦的那场政变背后起因至今还是一个迷,参与政变的军人据说多为亲瓦塔拉阵营,又有一说政变其实一早就是盖伊自己策划的,也或许政变本身就是一个带着太多偶然性因素机缘巧合。唯有一点科特迪瓦人普遍相信的是,在科特迪瓦如果有一件事情是一个迷,那么一定是法国人想让它成为一个迷。

对于生活在经济衰退的水深火热中的科特迪瓦民众而言,贝迪埃的倒台多少不是一件坏事。新政权与新千年同时到来,它会是一个新时代吗?非洲最著名的杂志Jeune Afrique青年非洲在科特迪瓦政变之后发行的周刊的封面上写着:后博瓦尼时代终于要开始了。

四,动荡2000-2002

La mort n’a pas de parti, pas de religion, elle n’est d’aucune région.
死亡她没有党派之分,没有宗教之分,也没有地区之分。

——Laurent Gbagbo
——洛朗·巴博

作为通过政变上台的一介军人,贝迪埃知道自己的合法性存疑。于是一边虚与委蛇拖延组织新一届大选的进度,一边对外宣称:”我和你们在其他很多非洲国家看到的不同,我对权力不感兴趣(Contrairement à ce qu’on a vu dans beaucoup de pays de la sous-région, le pouvoir ne m’intéresse pas) “。这就好像一个年轻男生和一个年轻女生说:”我和其他所有男生都不一样,我们今晚上去宾馆开个房间只是和你一起打扑克牌”的话一样,没有一丝可信度。

果不其然,盖伊在随后便打破先前的承诺表态要参加2000年10月的总统大选。即使包括南非,尼日利亚等非洲七国领导人一齐飞到科特迪瓦试图说服其放弃参选,也未能动摇这位品尝过权力甜头的将军的野心。和他的前任贝迪埃如出一辙,为了打击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瓦塔拉,盖伊强行通过修宪公投,把对总统参选人父母的国籍要求上升到宪法高度,再次剥夺了瓦塔拉的参选资格。

但是性情温和的科特迪瓦人显然不愿意看到一个军政府的出现,机关算尽的盖伊在大选之中还是溃败给了反对派领袖巴博。话说计票过程中当盖伊在发现结果可能对自己不利时,直接解散了选举委员会甚至绑架委员会成员,然后让自己的内政部长宣布自己获胜,嚣张的连吃相都已经顾不上了。巴博呼吁民众行动起来上街反对盖伊,盖伊眼看大势已去,只好逃回老家避难了。

洛朗·巴博

巴博出身庶民,小时候母亲在别人家做女佣,他从小成绩优异也在法国留过学。巴博在1970年代就开始积极组织各种学生运动工会运动对抗当时如日中天的博瓦尼体制,是个不折不扣的革命青年,为此坐过两年牢,也在法国政治避难过多年,直至1988年在博瓦尼那句著名的”大树不会对小鸟生气(L’arbre ne se fâche pas contre l’oiseau)”特赦之后回国,创立科特迪瓦历史上第一个反对党,2年之后在挑战博瓦尼的总统大选中拿下将近20%的选票。整个1990年代巴博都在潜心培育和扩张着自己的势力,直到2000年的大选实现了自己的总统梦,也算是个励志故事了。当然,这也要多亏了盖伊把北方的瓦塔拉阻挡在参选名单之上。

巴博其实来自科特迪瓦中南部较小的部族,并且作为国际社会主义运动成员的左派理应坚决反对部族主义,但是此时作为一个来自南方的领导人,巴博从自身利益的考虑也已经无法摒弃”科特迪瓦纯正性”了——在经历过贝迪埃和盖伊多年的煽动之后,南方基督教部族和北方穆斯林部族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而这种不可调性还在随着北方部族人口的高速增加而愈加严重。据统计到2005年间,北方两大部族Voltaïque沃尔特族和Mandé曼迪族分别占全国总人口16%和27%,两者相加为43%,都快要接近半数了。

虽然巴博在执政初期也试图把臭名昭著的”科特迪瓦纯正性(Ivoirité)”换成相对温和的”科特迪瓦身份性(Identité Ivoirienne)”,也组织过几次不痛不痒的和解论坛,但是当他在2001年的市政选举和2002年的区议会选举中眼见代表北方部族势力的瓦塔拉政党居然成长为国内最大势力时,巴博还是最终铁下了心走向极端,发动了清理外国人投票权(Vote étranger)的运动,希望通过重发全国身份证来削减北方选民的数量。

谁都知道南北对立的火药桶迟早要被引爆,但是很少有人会料到它来的如此之快。2002年9月19日,阿比让、布瓦凯和科霍戈同时响起的枪响,彻底拉开了科特迪瓦南北分裂对峙的序幕。

和3年前的那场政变一样,2002年这场甚至不能被称为政变的武装哗变也充满着谜团。一开始人们怀疑是在2年前大选中落败的盖伊将军的复仇,盖伊在当天去教堂避难的途中直接被爆头击毙;人们怀疑是代表北方势力却一再被剥夺总统参选资格的瓦塔拉的亮剑,瓦塔拉在阿比让家中遭到了袭击直接翻墙躲进了隔壁德国大使馆;人们怀疑是2000年政变中被推翻的贝迪埃的回击,贝迪埃却也正在加拿大大使馆寻求避难。总统巴博当时还正在罗马拜会教皇的路上,连夜赶回了科特迪瓦。

几个星期之后,武装哗变背后的神秘人物才揭开了面纱,居然是当年年仅30岁的北方青年Guillaume Soro纪尧姆·索罗。索罗绝对是科特迪瓦这个以老为尊的非洲社会的政治奇迹,22岁起便领导科特迪瓦的大学生联会,在短暂支持过瓦塔拉阵营之后开始和北方几股武装力量走近,2002年成功利用了国内”科特迪瓦纯正性”下南北对立的政治气氛,以不过几百号军人之力挑起事端,并立即获得早已对南方中央政府心存不满的北方武装力量的支持和加盟,空手套白狼般组建了自己的政治军事力量Force Nouvelle新军。

纪尧姆·索罗

索罗这个人比较复杂,一方面以心狠手辣著称几度背叛旧主,甚至有诸多残杀军中异己的传闻,索罗丝也毫不避讳自己曾经是叛军的事实,甚至在2005年发表的自传就叫做《我为什么成为 了叛军(Pourquoi je suis devenu un rebelle)》。另一方面,作为年轻世代的索罗显示出极强的民众亲和力,在脸书上和推特上分别有200万和100万的跟随者,远远甩开其它科特迪瓦老一辈的政治恐龙一截,毫无掩饰想成为科特迪瓦的马克龙。据一位在索罗家里吃过饭的中国人讲述,不同于其他政治家的惜字如金,索罗要健谈开放的多。

9月19日的武装哗变最终还是演化成了政变,以新军为基础的索罗阵营要求总统巴博下台,北方开始流传《北方宪章(Charte du Nord)》要求更多的权利,甚至有人倡议成立北方共和国。南方巴博的中央政府的回应则是对清真寺、穆斯林领袖、索罗和瓦塔拉的支持者开始了搜查,军队和宪兵在主要道路重点地区驻扎。阿比让街头出现了很多诸如”我们就是排外又怎样,外国人滚出去(Nous sommes xénophobes. Étrangers dehors !)”等反对北方的标语。所幸的是,虽然这场武装冲突在几天之内就造成了全国上千名平民的死亡,双方还算是很快在10月17日签署了第一份停火协议,至少在表面上遏制住了暴力大规模的蔓延。

但是科特迪瓦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那个科特迪瓦了,1999-2002不到三年内的两场政变,不仅摧毁了这个国家政治的所有基础,严重阻碍了经济发展,更在和平相处了几十年的科特迪瓦南北之间割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科特迪瓦从此进入南北分裂内战时代:以瓦塔拉、索罗新军为首的北方,对抗以巴博为首的南方中央政府,双方之间小规模的武装冲突,在接下来的几年从未间断。

科特迪瓦至2002年起的南北分裂,中间一条为联合国划定的非军事缓冲带。

五,分裂
2003-2010

I have won many trophies in my time, but nothing will ever top helping win the battle for peace in my country.
我赢得过很多的奖杯,但是没有什么比得上为我的祖国赢得一场争取和平的斗争。

——Didier Drogba
——迪迪埃·德罗巴

现在到了和谈的时间。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

2003年1月,在法国总统希拉克的主持之下,科特迪瓦国内各派别在巴黎南郊的Marcoussis马尔库西签署了第一份和解协议,内容主要决议就是巴博留任总统,北方裁军,包括执政党在内的几个主要派别分别指派5个部长成立联合政府,然后在下届总统大选中不得以父母国籍为由剥夺北方瓦塔拉的参选资格。

和谈结束之后没过几个月,联合政府便因为在诸如国营公司人事任免权等等琐碎问题上闹翻而宣告解散。南方这边,巴博在面对自己的支持者演讲时直言不讳:”别担心,在马尔库西所说的只是建议而已(Ne vous inquiétez pas, à Marcoussis, ce qui s’est dit, ce sont des propositions)。”同时加紧从俄罗斯和以色列进口武器装备。北方这边,索罗则宣称巴博已经不是科特迪瓦的总统,关于成立科特迪瓦北方共和国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至于北方的裁军进程,更是天方夜谭。

之后的几年里,各个派别又在法国、加纳、埃塞尔比亚、布基纳法索、南非等多地进行了多轮和谈。签署了几封大同小异的比勒陀利亚I,比勒陀利亚II,阿克拉I,阿克拉II,阿克拉III,瓦加杜古I,瓦加杜古III,瓦加杜古IV等等多份协议,但是各方无不各怀鬼胎毫无诚意,和谈的并没有取得太多实质性的进展。

随着以法国为首的国际社会对科特迪瓦内政的介入越来越深,斡旋与和谈又长期僵持无果,徒有总统之名的总统巴博在各种国内外势力的掣肘之下毫无施展之力,巴博的支持者们终于坐不住了,直接把矛头转向了法国,2004年起在经济首都阿比让街头发起了多场反法游行,在政府有意的放任之下游行逐步升级,逐渐演化成了暴力,法国人的产业遭到毁坏,法国人遭到袭击,甚至有法国妇女遭到强奸,形势恶化之迅速使得法国不得不派出直升机撤侨,这一幕通过电视转播被全法国人的目睹。

法国人撤侨的直升机直接停到了阿比让的一处居民楼屋顶。

巴博的支持者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自从2002年的南北分裂开始,以法国为首的国际社会在各种看似公平的协调之下,实质性地偏袒了北方。在每一次的和谈中,巴博作为在程序上合法的民选总统却要被迫接受与多个反对派平起平坐,连南方的反对派也有权列席, 每个派别还都只能指派相同数量的代表出席,导致巴博政府在每次和谈的最后都成为千夫所指的少数派。法国在南北分裂期间,以保障国家经济活动为理由,依靠自身武力保障了一条从北方到全国第二大港口圣佩德罗的商道通畅,确保北方的可可咖啡钻石黄金等产品的正常出口,成为北方在在分裂时期的生命线。显然,在资本主义美国留学的瓦塔拉比在社会主义法国留学的巴博,要更受法国政府的偏爱。

巴博与法国人的关系更是在2004年11月6日走到了尽头。巴博政府军在一次对北方总部Bouaké布瓦凯军事基地的空中轰炸中,”错误地”击中了法国人的兵营,造成9名法国大兵丧生,38名法国大兵受伤。

消息一出,大概法国人自己也目瞪口呆傻了眼,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过哪个非洲国家的政府军胆敢如此公然残杀法国大兵,简直就像自己的孩子被家里养的宠物狗咬断了一条腿。巴博可不止是捅了马蜂窝,而是在太岁爷头顶上动了土。法国人的回复一点也不毫不含糊,立即调动3000名士兵陈兵科特迪瓦境内,在几个小时之内摧毁了巴博政府的所有空军,夷平了科特迪瓦的空军基地。科特迪瓦时任外交部长Mamadou Koulibaly对着媒体哭诉”在希拉克的脑子里,科特迪瓦已经是法国人的一块海外领土了(La Côte d’Ivoire est devenu un territoire d’Outre-Mer dans l’esprit de Jacques Chirac) 。”

实际上,这次冲突的大爆发反而给科特迪瓦局势带来了更明朗的变数。巴博政府在法国人的亮剑之后也瞬间明白了谁是老大,不得不又坐回了谈判桌前。于是各个派别之间又签署了新的和平协议,又组建了由北方新军领袖索罗出任总理的联合政府。在最重要的一个议题——北方瓦塔拉的总统参选资格问题上,巴博也以修改法律的形式做出了实质让步。而至于新的总统大选的日期确定却历经周折,堪比比2016年之后英国的脱欧进程,从最初协定的2005年10月30日因为种种细节争议,先后推延了5次最终敲定在了2010年10月31日。

2005年至2010年间的科特迪瓦历史,除了政客们之间无止境的争吵之外几乎乏善可陈。唯一的亮点就是科特迪瓦足球队在2006年和2010年连续两次闯入世界杯。即使两次都被分在了死亡小组当中未能出线,但是由魔兽Didier Drogba迪迪埃·德罗巴领衔的球队在两届比赛中表现不俗,战胜塞尔维亚和朝鲜,逼平葡萄牙,只是小负给巴西、阿根廷和荷兰。球队成为了黑暗年间科特迪瓦人最大的希望和骄傲。事实上,这支国家队在国内的政治和谈中也发挥过积极作用,不但在2005年施压总统巴博回到谈判桌前,还在2007年组织了一场南北双方军人之间的友谊赛,堪比 1914年英德之间那场著名的圣诞快乐足球赛。在那些饱受贫穷和冲突折磨的非洲国家,足球的力量有时候真的是无穷的。

南北分裂的几年间,德罗巴在科特迪瓦的威望已经远远超过了国内任何一位政客。

队长德罗巴在那场比赛前的致辞中说道:” 我赢得过很多的奖杯,但是没有什么比得上我能为我的祖国赢得一场争取和平的斗争。”

六,内战
2010-2011

On irait tout droit vers un génocide. Il serait pire qu’au Rwanda.
我们正在朝着种族大屠杀的方向发展,一场可能会比卢旺达更可怕的大屠杀。

——Alpha Blondy
——阿尔法·布隆迪

足球或许是单纯的,但政治不是。

8年的分裂,8年的内战,8年的苦痛,科特迪瓦民众终于在2010年10月31日那天再次走进了投票站。整个国家对于这场大选的期待从第一轮83.73%的超高投票率便可反映出来。第一轮选举三足鼎立的结果也基本符合选前的民调:现任总统巴博以38.04%的得票率位居第一,首次被允许参选的代表北方的瓦塔拉以32.07%的得票率紧随其后,而老总统贝迪埃以25.24%的得票率屈居第三被淘汰出局。另一位之前提到的掌控北方军权的新军首领索罗自知时机尚未成熟没有参选,其来自北方的支持者主要把选票投给了瓦塔拉。

根据同为反对派的贝迪埃和瓦塔拉在选前达成的协定,贝迪埃号召支持者在第二轮中将选票投给瓦塔拉。虽然根据第一轮的结果来看第二名加上第三名的选票数要远超过第一名,但是以南方选民为主的贝迪埃支持者中到底有多少人愿意把票投给北方的瓦塔拉,依然还是个未知数。

在第一轮和第二轮投票之间,科特迪瓦举办了非洲历史上第一场电视直播的总统大选辩论。瓦塔拉在开场之后便轻松地直呼巴博的名字说道:”洛朗,我们一般都以”你”相称的!”(法语中一般正是场合用”您”,并且称呼对方的姓氏)。两位老对手在长达两个小时的直播辩论中双方均表现出了十足的风度,几乎没有互相攻击,可谓给非洲民主树立了开创性的典范,受到国际舆论高度称赞。

瓦塔拉和巴博在电视辩论结束时热情握手拥抱。

然而这美好的一切,在2010年11月28日的第二轮投票之后很快烟消云散。

负责计票的独立选举委员会在选后第五天宣布瓦塔拉以54.1%的得票率获胜,但是很快由巴博控制的宪法委员会宣布北部七省的投票违规无效,所以结果应该反而是巴博以51.45%的得票率胜选。接着双方在同一天各自宣誓就职总统,各自组建内阁政府,互相指责违法,那熟悉的非洲民主选举乱局或许会迟到,但是不会缺席,还是来到了科特迪瓦。实际上,根据联合国选后发布的报告显示,选举中南北双方都存在一定程度的违规,但是南方的违规的情况其实要更严重的多,所以选举的结果应该是瓦塔拉以更大优势获胜。然而,明显理亏的现任总统巴博依然拒绝接受失败的事实,而是选择把头埋进沙子里,2010年的巴博再也不是30年前那个为了民主自由不惜身陷囹圄的巴博了,权力就好像一坛品尝之后便夜夜要发作的酿酒,尤其对于非洲的政客们来说,甚至不惜生命代价粉身碎骨也要守卫它。当然了,巴博阵营的反抗也是十几年下来南北矛盾积攒的结果,相当一部分南方的巴博支持者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一名来自北方的”外国人” 、”叛乱者”、”异教徒”成为自己的总统。

在国际社会多次劝退无效,对巴博政府进行禁运和冻结账款无果之后,接下来收拾局面的唯有武力了。科特迪瓦终于爆发了一场大规模内战,在全国多个城市都发生了暴力冲突。阿比让作为首善之区也成为了枪林弹雨,据一位经历过内战的中国人说,阿比让街头的尸体无人收拾,甚至成为了野鸟的食物。几个月的冲突内战前后共造成超过3000名平民遇难(*数据来源法国电视24台),超过10万难民流离失所(*数据来源联合国)。

期待已久的总统大选非但没有带来和平,反而带来了内战。

所幸的是,在法国、美国以及联合国等多方的强大支持之下,北方军队并没有遭遇太强大的抵抗在2011年4月11日攻进了民心渐失的巴博的总统府,在电视镜头面前直播了生擒穿着睡衣的巴博夫妇的画面。66岁的巴博惶恐地看着镜头,并没有负隅顽抗,而是恳求给自己穿上防弹服和头盔再出门,等待他的是海牙国际法庭的牢狱生涯。

巴博夫妇在总统府的卧室中被逮捕。

七,复苏2011-

The time has come for a second Ivoirien miracle.
第二次科特迪瓦经济奇迹的时间到了。

——Christine Lagarde
——克里斯蒂娜·拉加德

摆在新总统瓦塔拉面前的任务并不轻松。

从1990年代至今的二十年中,科特迪瓦在经历了贝迪埃、盖伊、巴博三任总统的混乱之治后,已经从曾经的非洲奇迹沉沦到了非洲车尾,根据路透社的统计,科特迪瓦的农村贫困率在1985年至2008年间从15%激增到了62%,儿童入学率,青年就业率,甚至人均寿命等等数据也都不升反降。在南北分治期间,拥有全国四分之一人口的阿比让被Mercer Human Resources Consulting评为非洲最不安全的城市,2004年的反法风波之后更是有超过400家外资公司撤离,经济基本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瓦塔拉首先要处理的还是政治的问题,作为一个在第一轮总统大选中仅仅获得三分之一选票的北方候选人,瓦塔拉深知操弄族群对立再也不是这个国家的选项,南北和解才是唯一的出路。在新一届的政府中,瓦塔拉拒绝了索罗领导的北方武装力量新军过度介入政府军事事务,在新组建的政府军中只给新军保留了12%的军权(虽然这也为2017年北方军人的哗变埋下了伏笔),并且在政府当中为南方人保留了将近一半的部长职位。其次,瓦塔拉成立了和解委员会,在国际社会的援助之下为158238名在8年分裂和内战中的受难者家属提供了赔偿,很大一部分的赔偿也留给了巴博的支持者。2015年和2018年,瓦塔拉两度大赦了包括前巴博总统夫人在内的3100和800名反对派,此举甚至遭到国际人权组织的反对,被指责为对前战争嫌犯过度宽容。

在经济层面,作为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副总裁的瓦塔拉实施了行之有效的亲商改革,大力引资和投资,在短短的几年交出了一份令反对派都无法辩驳的答卷。科特迪瓦从2012年起至今的经济总量连续7年都以8%的高速率增长,在非洲连续保持前三水平。国内月最低工资水平从18年未变的36000西法上涨到了60000西法。包括通用、联合利华、中国电建、中国港湾等国际公司把区域总部设置到了科特迪瓦;家乐福在科特迪瓦开张了自己在黑非洲的第一家门店;非洲发展银行从突尼斯迁回了科特迪瓦。农业发展更是经历了爆发式的增长,作为世界第一大可可豆出口国,科特迪瓦的产量已经相当于排名第二第三的加纳和印度尼西亚之总和,占到全球产量的40%,棉花产量翻倍,腰果产量则是超过印度成为世界第一。2019年渣打银行公布的 Trade20 index贸易潜力排行榜中,科特迪瓦在全球名列第一,力压中国和印度。根据瓦塔拉自己的说法,科特迪瓦在2019年相比2010年的各项经济指标都几乎翻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拉加德女士在一次对科特迪瓦的出访中,也欣慰地感慨道:”第二次科特迪瓦经济奇迹的时间到了。”

科特迪瓦的可可豆产量占到全世界的40%,成为了这个国家财富的源泉

2015年通车的阿比让三桥几乎成为了瓦塔拉的施政名片,这座在1990年代便开始规划的国家工程几经周折,一度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任务。

2015年底举行的总统大选中,瓦塔拉以在第一轮中便以83.7%的高的得票率连任。这一选举结果不仅证明了科特迪瓦民众对瓦塔拉五年执政业绩的认可,更重要的是证明了科特迪瓦在南北和解中所取得的成就:绝大多数的南方选民在这次选举中也把票投给了瓦塔拉,要知道在五年之前的第一轮选举,瓦塔拉在南方地区的得票率不过可怜的9%。科特迪瓦人民并不是一个只会基于部族和宗教立场投票的狭隘民族,科特迪瓦人民也完全可以是一批理智的选民。或许,也只有经历过三十年彷徨沉沦动荡分裂的非洲普通民众,才能理解有这么几年安定的高速发展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吧。

令人有些担忧的是,在距离下一届2020年的总统大选不到12个月的今天,科特迪瓦的政局再次传出了火药味。瓦塔拉传言很可能要犯一个几乎所有非洲领导人都会犯的错误:在执政了两届十年之后寻求第三届任期。虽然宪法中规定总统最多只能有两届任期,但是瓦塔拉已经在一次采访中预告了他的借口:宪法在2016年有过一次修订,所以新宪法的条文都没有回溯作用,如此一来瓦塔拉甚至有连任至2030年的理由。曾经少年得志的北方新军首领索罗已经率先表态参选下一届总统大选,85岁的政治老恐龙贝迪依然跃跃欲试,而2011年起被送至海牙国际法院受审的巴博在2019年初被有条件释放,也在谋求东山再起。所有反对派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把矛头都对准现任的执政者瓦塔拉,共同反对瓦塔拉的连任企图。没有人知道,坚持继续参选的瓦塔拉可能会把这个曾经因为分裂而伤痕累累的国家再带入另一场怎样的地震海啸之中。

唯有希望如科特迪瓦国歌中最后一句唱的那样:愿和平永远眷顾这片土地。

Que sur ton sol règne la paix.

八,后记

经常会有人问我对非洲未来的看法,作为一个对非洲问题饶有兴趣的观察者,我对非洲整体的发展前景其实一直不太乐观。我在以前的文章里也提到过非洲与世界发达国家的差距事实上是在扩大的,尤其在教育和科技等领域的巨大差距,使得下一代非洲年轻人追赶先进世界先进水平的可能性其实越来越小。但是另一方面,我一直觉得非洲的希望存在于个别国家。世界上经济相对欠发达的区域往往容易出现一块辐射周边的经济高地,诸如新加坡之于东南亚,迪拜之于中东,香港之于曾经的中国,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南非至于非洲也扮演过这样的角色,曾几何时整个赤道以南的非洲从可乐到肥皂,从变压器到电风扇,都是贴着Made in South Africa的产品,大多数国际大公司的非洲总部驻扎在南非。二十一世纪之后,随着南非自身经济的动荡和非洲其他国家制造业的进步,南非的区域辐射作用有所削弱。但是面对越来越多亚洲商品的涌入和非洲大陆自贸区的签署,大潮之下绝大多数的非洲国家在我看来都毫无抵抗能力,必将丧失所剩无几的竞争力。最后这片大陆上很可能只会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国家不但能全身而退,还或许会受益于非洲区域经济一体化(在2019年刚刚生效的非洲自由贸易区African Continental Free Trade Area无疑将加速这一进程),成为非洲的区域经济高地。而这其中科特迪瓦应该是目前黑非洲21个法语国家中最有可能的候选者。

我在14到16年间在科特迪瓦生活过3年,我从这里走进非洲,后来陆陆续续走过了将近半片非洲,其实经历的国家越多,就发现自己越喜欢科特迪瓦。我在《晚安,科特迪瓦》中写过,每个旅过非的人心里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非洲,恨她爱她认识她离开她留念她忘记她。或许我的运气特别好,旅途从科特迪瓦的开始,所以我才能爱上非洲。

1990-2019科特迪瓦三十年,也差不多是与我人生的宇宙平行的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谨以此文分享一些我对科特迪瓦有限的认识,希望有更多的朋友关注这片美丽的象牙海岸。

祝福这片土地的下一个三十年,和平,繁荣,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