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视角读金庸
刀剑棍棒,眨眼间已然成了绝响。
长大后,它是我睡梦中的回想。
就算没有读过金庸的小说原著,小时候我们也多半看过内地、港台乃至新加坡改编的金庸影视剧。当金庸远去,武侠小说的时代落幕,读者们似乎也更热衷于阅读一些“解读金庸”的文章。如六神磊磊读金庸,其实并非想要做金庸的研究,套用《奇葩说》的话,与其说是一道武侠题,更多地是一道人情世故题。
研究金庸的专家学者自然不少,如六神磊磊、张佳伟等妙解金庸的互联网大V同样很多,但胡文辉这本《拜金集》却是别出机杼的一本。
这本书中固然有一些篇章谈论了金庸具体某部小说,某个人物形象,某些观念背景乃至谈论了金庸本人(其“先竖大拇指,而后竖中指”可谓妙论),但也有许多篇幅,并非专为讨论金庸而写,只是涉及到了金庸小说而已。其中不少篇章有着比较文学、文化研究与文献考据的味道,读起来让人颇感有趣。
《雪山飞狐》的模式
金庸早期作品《碧血剑》《雪山飞狐》都用了一个特殊写法,小说实质上的主角金蛇郎君、胡一刀并未真正出场,他们的故事都由别人叙述而来(但在影视作品改编时,却让他们实际登场)。其中《雪山飞狐》运用得更加刻意,与《碧血剑》中串联全书的袁承志不同,胡斐在小说中完全让位给了旁人口中的胡一刀。
梁羽生早就指出,《雪山飞狐》的手法显然是受日本电影《罗生门》的影响。但金庸对此不置可否,他否定了《碧血剑》师承于《蝴蝶梦》,也对简单地认为《雪山飞狐》效仿《罗生门》表示气愤。
金庸是否在创作中借鉴了《蝴蝶梦》《罗生门》,很难证实,但这类写法的来源,胡文辉提出了一个新的可能,也就是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中的福斯塔夫。福斯塔夫在国内可能名气不大,但他可能是莎士比亚笔下“最受欢迎”的角色(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就对福斯塔夫这一形象不吝赞美)。
《亨利五世》中,酒店老板娘转述福斯塔夫之死,以及酒店老板娘与福斯塔夫之间的男女关系,与《碧血剑》《雪山飞狐》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当然,《雪山飞狐》未必来自《罗生门》,《天龙八部》中阿朱替父身亡的情节也未必来自芥川龙之介的短篇《袈裟与盛远》,但以比较文学的视野,分析不同文学作品中的相似之处,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东方不败的名字来源
《笑傲江湖》有政治影射的寓意,在学界和读者中早已得到公认,但与“朝阳神教”(日月神教原名)、葵花宝典、向阳巷等名字不同,“东方不败”这个名字,其实是一个文化幻象,在电影《东方不败风云再起》里,东方不败展露神话化的武功,闲庭信步地摧毁番鬼佬的坚船利炮,并公然声言“你有科学,我有武功”,这才将“东方不败”的意蕴才表露无遗。
胡文辉说,所谓“武功”,不过是为了克服“科学”而形成的一种技击神话,是对西方技术文明强势的通俗回应。在真实的近代史中,更加“科学”的西方大获全胜,依赖于“武功”和“请神上身”的中国则一败涂地。在某版电视剧《笑傲江湖》中,将东方不败设定为女子,名字也变成了东方白,对于原著中的意蕴形成了颠覆,但恰好符合真实的近代史。
据胡文辉查证,类似“东方不败”这样的名字,在近代小说中其实不少,吴趼人一九〇八年的《新石头记》,写贾宝玉从“野蛮世界”(影射当时的中国)来到“文明境界”(幻想未来的中国),那是个高科技的乌托邦,实行君主立宪,其圣明的君主名“东方强”,并由三子“东方英”“东方德”“东方法”及一女“东方美”分别执掌各区行政。
而荒江钓叟一九〇五年的《月球殖民地小说》,主角龙孟华之子名“龙必大”,碧荷馆主人一九〇八年的《新纪元》中,为中国高奏凯歌的海军元帅名“黄之盛”……其实这样的取名方式,汉代就早已有之,比如“冯汉强”“郭破胡”“焦灭胡”这些名字,其实背后是一以贯之的精神胜利法。
床上爱国主义
如果说“东方不败”是名字上的精神胜利法,那么中国男人与西方美人上床,就是所谓的“床上爱国主义”。用澳洲汉学家白杰明评价《北京人在纽约》的话来说,金发美人也是西方的象征,在生理上征服金发美人,亦等于在心理上战胜西方。
刘绍铭《风月报国》 引述这一观点时说,风月不忘报国,仿佛是阿Q精神胜利的现代版。唐德刚小说《战争与爱情》中同样有一句“这次张老参足足花了三十块银元,终能在一个日本女人身上抗日救国了一番。”写得更加入木三分。
金庸小说也有这种“床上爱国主义”的影子,比如《鹿鼎记》中,有人在“杀龟大会”上提议,将陈圆圆掳来之后,要开一家妓院,让吴三桂真正做一只大乌龟。韦小宝对此“大为赞成”,这和王起明、张老其实并无区别。
有趣的是,金庸小说中的异族爱恋,早期多是发乎情、止乎礼(比如陈家洛和香香公主、郭靖与华筝),后来虽然在《倚天屠龙记》中冲破了这一束缚,让张无忌和赵敏终成眷属,但另一方面,金庸也不敢让异族主角萧峰和汉人女子阿朱“塞上牛羊”,只给他们安排了悲剧结局。
当然,金庸小说中也有作为配角的少数民族男子娶了汉族女子,耶律齐这个汉化了的契丹人就是一例(同样是契丹人,他却众望所归地当了丐帮帮主,和前辈萧峰天差地别),不过在主角的安排上,金庸宁可修改大理段氏的家族渊源,也不敢轻易让外籍男主角娶了汉族姑娘。
《白马啸西风》主角李文秀也不会嫁给哈萨克的苏普。胡文辉总结说,汉人男子找了外族女子总有好结果,外族男子找汉人女子就没好结果。也许金庸的潜意识中,也有“床上的爱国主义”。
这种“床上爱国主义”固然庸俗,但并不妨碍我们从中挖掘出一些有意义的内容,比如反过来看,战时委身于敌军的女性,则往往会受到这些“床上爱国人士”的攻击,自白说“我什么都没做过”的陈圆圆就是其中一例。
而这些攻击并不单单来自我国,在西方的流行文化作品中,不难找到倾心于白人男主角的东方女性,而反过来,当本国女性在战争时期委身于外国军人,就会承担世俗的怨愤,成为国耻的替罪羊。
无论是战争时期的法国、荷兰,还是战败后的德国,无法在战场上获得胜利的男人,似乎只能从女人身上发泄。伊恩·布鲁玛的《零年》和深绿时分的小说《战地厨师》都提到,对于那些和敌军成双入对的本国女性,本国的男性发出了“剪掉头发”乃至“火刑”的威胁。
布鲁玛说,女人的荣誉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男人的荣誉,而战后的局势颠覆了旧秩序,女人再也不受男人的控制和摆布,这也许才是她们罪孽深重之处。
胡文辉还提到了由芥川龙之介名作《南京的基督》改编的电影,这部电影有趣之处在于,故事里的日本作家冈川由梁家辉饰演,中国妓女金花却由日本女星富田靖子饰演。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在谈论这部电影时,虽然觉察到了这可能是高度颠覆性的文化政治行为,但并未谈论太多。
而以胡文辉的观点来看,按故事本身来说,是“床上的卖国主义”;但按演员来说,就符合“床上的爱国主义”了,这一设置,恐怕不是梁家辉“世界的人都一样,不同的只是语言而已。”就能一笔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