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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硕峰,寂寞的长跑者

寂寞的长跑者

硕峰认为人生是长跑般不懈怠的坚持过程,终点抵达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跑到最后一刻,而且要能无悔于途中独自奔跑时的寂寞。

为何要独自跑步呢?他说就像咖啡有时适合与人共饮,有时唯有独饮滋味才会更好。

十岁时父亲送他去学柔道,宽大的衣服、汗湿味道、身体间拉拔的张力、对长者严谨的礼节,冲击了少年胡硕峰的知觉,而上柔道课前静默跪坐一分钟的仪式,更让他初次体会到坚持的力量何在。

1956年生于嘉义,高中上台北、大学在台中,之后还到波士顿留学及工作,1991年成立建筑工作室,设计作品散见台湾各处,并刊登于国外建筑杂志如日本《SD》、新加坡《Asian Archriect》以及意大利的《INTERNI》,著有城市建筑手记《大墙演绎》。

大墙内有蓝天演绎

问胡硕峰:“墙是什么?”

“墙是用来分隔公共与私密、居家与都市环境的建筑元素。”

我再问他记忆中最难忘的墙是什么?

他提到童年乡间路上由大树围出的绿色隧道,以及大学时到鹿港见到由尺二砖和瓦堆砌起来的墙,他说:“那样的墙看了会生感情,会想动手去抚摸它。”

他接着说:“台湾的都市环境杂乱,室内空间拥挤窄小,墙是用来界定环境的最佳方法:墙可以有很多层次,可以有多元无穷的材料可能,可以透明不透明,可以用来解决空间中许多使用机能上的问题。”

那如果台北有朝一日都市环境也优美如巴黎,我们还需要墙来分隔彼此与内外了吗?

“不光是分隔空间,墙也同时是传达讯息的媒材,是内在与外在对话的舞台。”胡硕峰说:“我们的都市理性架构仍然太弱,内在环境很难与外在环境直接对话:都市的浪漫是一定要透过理性的架构来完成的,巴黎如果不是有极优良的地铁、宽广人行道、污水系统,哪里还可以浪漫得起来呢?你看台湾美丽的女人走在骑楼下,又要闪摩托车、又要避行人、还要小心地上的坑洞,如何还有功夫去浪漫呢!”

他认为台湾在过去三十年里民主、经济与文化多元的发展,提供给像他这样的设计者绝佳的机会,“——因为台湾不像西方或日本那种已成熟的社会,只有大企业与大型设计公司可以存在,台湾仍是由许多中小企业在主导社会脉动,以个人风格为主导的工作室因此可以在台湾生存。”

胡硕峰很庆幸自己能有机会在这样多元变化中的时代里作一位设计师,他相信设计源自文化,而文化是活的,不仅只是历史的遗产,每一件新作品都是推动不断滚动文化轮转的力量之一。他同时希望自己的工作室可以一直维持十个人左右的大小,不要盲目的扩张“——-所以可以亲自参与每个案子的发展,而且作为一个设计者,成就应来自于作品的被肯定,而不在于公司经营的大小规模。”

那他担不担心小公司如何面对加入WTO后跨国设计公司的挑战呢?他说:“对本土文化长期积累下来的深入了解,再加上不断提升自我的挑战力,我认为不用太过担心,而且小众的精致文化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他举八零年代起,日本电影走出了黑泽明、小津安二郎由大师主导的时期,进入有众多新锐导演所共同激荡的多元文化观世代,来说明台湾设计界可预期的未来风貌,“——因为如今时代所交付的命题较轻,所以使命感也不用那么重了,我们可以不要大师,只需要更多有锐意创见和冲劲设计工作者的不断共同投入就好了。”

胡硕峰高中时候,听了一场邬昆如教授的演讲,说到一群蚂蚁掉到牛奶桶的故事,大部分的蚂蚁都因放弃了希望而溺毙,只有两只蚂蚁拼命游动不放弃,后来牛奶因为不断被搅动而凝结了,蚂蚁也终于因此而得救。他对这故事印象深刻,常常自比作那蚂蚁,正在辽阔不知何时会凝固的牛奶桶里拼命游着,他认为能不能上岸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尽力而为,要执着到底。

这样的毅力,从幼时学柔道、中学独居台北照料自己,以及大学时会在课后,独自绕跑校后空旷工业区一两个小时的胡硕峰成长过程中,可以依稀见出斑迹。他举他所景仰的尼采、卡缪、三岛由纪夫为例,说明有意义的存在,就在于自我完成的过程,譬如有时设计案件本身充满了虚假性,但如果依然用同样的专注态度去面对,被投注入能量与创造力的设计,最后是可以超越案子本身而独自存在的,甚至案子最终存在与否都与设计的价值无关了。

胡硕峰提到他喜欢的艺术家候俊明,“—–他很真实的呈现出台湾现实生活的真貌,不管是色情、暴力或背德,他接受现实不逃避,因此作品的力量强大。”胡硕峰也同样认为接受人生必须生老病死的现实是很重要的,因为这使得他更懂得如何在有限的人生中坚持到底,而让无限可以藉由他的作品长存下去。

剪辑空间的蒙太奇

硕峰在哈佛念书时,最爱流连在包浩斯艺术家MOHOLY-NAGY完成于快一个世纪前的作品Light-Space Modulator前,看着这个机械装置每个固定时间一次的启动,各样金属装置物相互移动、重叠、对舞,产生出丰富的视觉盛宴。这个经验启发了胡硕峰日后对建筑空间的思考与实验,他藉由一层层不同个性的墙,来试图传达出室内与室外空间,在相互对穿过他的墙后,所产生一连串视觉经验的可能性。而建筑空间因此在胡硕峰手中,也可演化出有如一个巧妙的机械装置物,经由墙与墙间叠覆、穿透、模糊化、肌理交错的手法,呈现出空间的多样丰富性,与因光线肌理随时空移所演生出来不可预测的可能。

这样的思考,也同时源于胡硕峰对俄国构成主义及爱森斯坦电影蒙太奇手法的喜好,将不同质地的物件,经由剪接般电影手法置放一处,使空间因此产生了新的戏剧性。在台北倚翠山庄胡硕峰所设计的高凌阁案中,室内与室外是有几个不同材质所架构的墙分隔出来的,屋外的山壁岩面、直直射下的阳光、和屋内的空间透过表情丰富的墙对话,人与外在环境被理性的墙所清楚分隔开来,但同时又经由可对话的墙,被蒙太奇般的安置在同一个宇宙之中了。

高凌阁住宅案

位在台中改自旧建物的丽舍馆也是有强烈想经由玻璃帷幕墙与都市环境对话的空间意图,夜里透过玻璃灯体般打亮的内在空间,把室内的陈设与活动,清楚传达给都市的行人,张贴在墙上的符号与文字图案,更构筑出另一层次的沟通语录,使建筑空间可以有机会对环境与人说出更多元丰富的话语来。

台中丽舍馆案

胡硕峰视内在与外在空间关系为两个有机地对话者,彼此各有自己的属性与定位(不管是室内的居室与外在的自然宇宙,或是室内的展示场与户外的都会环境),但这样相互对视的对话就发生在一层层薄似银幕界面般的外墙上,这个墙必须不断反应内在空间的思想并叙述向外面的世界,也必须将外在世界的时刻变化与现实性,不断传入内里的空间,所有沟通时所演绎出来的语意,都在这薄如纸的墙上展现,是一张有表情不断幻变的脸容与连续播放的电影蒙太奇。

胡硕峰不想受制于传统文化,因为他认为文化是活的,像候俊明那样经由创造来反应现实,就自然会融入到整个文化的一部分了,不必刻意去思考文化与传统何在的问题,而美学的实验与追求,则是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来检视的,很难就只由单一片段来看。胡硕峰说设计者一定要主观,要勇于表达自己的想法与观点,并且要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因为个人的喜好与认知,终究是要必须透过成熟的作品完整的呈现出来,并接受文化与社会的检验的。

阮庆岳,台湾小说家、建筑师。来源:《新人文建筑:13人书写台北空间新美学》。《头号地标》被授权在大陆新媒体渠道首发。

作者|阮庆岳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