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新加坡漫游|马家辉专栏

马家辉

香港作家、文化评论学者、传媒人

著有《江湖有事》《在废墟里看见》《中年废物》《龙头凤尾》等书

应《旅行家》之邀,每期描写一地的独特风貌

狂城乱马

新加坡漫游

怪胎的签名

想起你有事到新加坡一趟,出门前,大女孩向我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要求:做代购。

我受宠若惊了。我一年出门十多趟,她从不托买任何东西,即连我主动买回礼物手信,她亦不喜。她就是这么故作高傲的年轻女子,跟父母“切割”仿佛是一种独立宣言,是建立自我认同的重要步骤。独来独来,特立独行,她是我家的唯一“独派”。我偶然想起胡兰成曾经如此描述张爱玲:她当然不会逢迎你,你也别指望能够讨好她。写作的女子,傲慢的女子,在不同的年代里,总有某种形式的相似。

这回算是例外。原来她正打算网购JY Yang的两本新小说,嫌邮寄太慢,知道我刚好要往新加坡, 忍不住破例“命令”我买回。

我能说什么?唯有遵命。

JY Yang 是新加坡年轻华裔作家,女性主义者,自称Queer,中译“怪胎”,写过许多小说和散文, 以奇幻题材为经,以女性视点为纬,尽情颠覆父权的想象世界。她最近出版新作,我家大女孩欲先睹为快,乃托我买,这遂成为我去新加坡的最大责任,其他的什么演讲什么座谈,皆为闲事矣。“使命必达”,父为囡奴,几乎是前世今生的宿命。

万料不到的是,凑巧在抵达新加坡的第二天,就在酒店旁的纪伊国屋书店里,JY Yang真人现身, 举行新书发布会,我不幸有事在身,但幸好大女孩的母亲在,使命由她代行,买了两本书,排队两小时,终于取得了两个极有缘分的作者签名。

据“使命执行者”拍的照片显示, 卅岁出头的JY Yang染了一头紫色短发,眼神锋利,果然有浓厚的“怪胎”味道。但她对读者是温柔的,不仅在扉页上签了一个正正经经的中文名字“珺”,还盖了一个正正经经的红色“杨雅珺印”, 又用英文写下“Happy Reading!”和日期。这么亲切的一个小举动,足让读者高兴上好几天。

我亦是写作人,亦常有签书机会, 我懂。签名是花时间的事情,几百位读者排队轮流把书递到你面前,你可以求其鬼画符地签一笔, 亦可以多花廿多秒钟,写上读者名字,甚至写句勉励话语,两种取态,完全由你决定,没人能够强迫你。但你明白,读者花时间花精力来索求签名,你是应该相对地多付出。They deserve it。这几乎是江湖道义,若你连这都不做,便是不够意思。

读者与作者之间,有着隐隐的情与义。此之所以买书不纯是消费行为而更是“文化动作”。大女孩将来亦必会替读者签名。而我相信,她必一样,绝对不会辜负读者。

无雨不成日

计划了早上十一点多出门,朋友来接,往新加坡市郊的一个墓园逛荡,友人说里面有明朝古坟,碑石上的几行简字,铭刻了古早年代“下南洋”的华侨哀情。此行目的跟考古无关,只是顺道怀旧, 在遥远的陌生人的死亡里领略一下历史的沧桑味道。

可惜到了十点左右,酒店房间阳台外忽然哗啦啦地下起倾盆大雨,明明艳阳高照,突变乌云密布,朋友传讯来说,没关系的,等一下便好,新加坡人叫这做“解热雨”,是好雨,并非坏事。

果然下不到十分钟,雨势由危变缓,再过三分钟,雨停了,低云散去,阳光重新高挂蓝天之上。走出阳台,往下瞧,原先躲在布棚下避雨的泳客再度雀跃现身,连番噗通噗通地跳进池里,都是中老年的肥胖洋男女,但颓败的身躯没有妨碍他们追求身体的解放, 比基尼,窄泳裤,老后有老后的自由,反正不在乎旁人的观感了,老后应该为自己而活,“自在”二字应是所有老者的座右铭。好吧, 下午回到酒店,我也游一下。我对自己说。

上回游泳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五年?八年?久得早已忘记时间, 时间只是一组逝去不回头的数字,手里的日子才是实实在在的岁月,当年纪大到某个地步,回想前事,年份不再是坐标,经历过什么事情才是记忆的标记,甚至如马奎斯笔下的那些老上校们,对于生命的回顾是以手上脚上脸上的枪痕刀印为记号,轻轻抚摸它们,颠沛流离的前事立即在脑海重现。我不是上校,既无颠沛也没流离,却亦渐渐不受时间捆缚, 只以生活体验作为岁月遗物,甚至不必依靠照片,只要闭起眼睛, “有召即重来”,便如再活一趟。

终于出门了。搭上朋友的车朝郊外驶去,廿多分钟已到,但原来今天是墓园的“公休日”,铁闸紧锁, 仅能隔栏远远望去一座座的高低起伏或豪装或卑寒的坟墓。

没关系了,看看也是缘分。轮到我安慰朋友。我在马来西亚的马六甲亦看过古墓,南洋的旧,南洋的情,我不陌生。

于是转回城里,到唐人街吃肉骨茶,吃完再到一幢商业大厦逛跳蚤市场。几层楼都卖旧货,没有太多精品,只是些旧书旧钱币旧模型之类,但不知何故,只要是散开摆在地上,视觉上已感琳琅满目,像有淘不完的宝贝,有寻宝的刺激。

离开市场已是四点多,竟再降雨。南洋终究是南洋,无雨不成日, 所以有骑楼。站在骑楼下避雨, 我不会迷路,清楚知道,脚下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