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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梨大禅椅:中国家具的神来之笔丨《中国古典家具》2018年1月

文|汤石香

但当我们到历史里寻找这件一件明式家具杰作的因缘时,却发现找不到任何直接的证据。古人所认为的禅椅并不是它的样式,古画里也并未出现这类形制。那么它为何存在,又从何发展而来?这是我们想要去探索,但却未找到答案的疑惑。

伍嘉恩

这把极度简约空灵的禅椅十分符合二十世纪极简派艺术理念,被西方有心人士发现后顿时成为家具界明星,艺术传媒宠儿,在无数书籍刊物中出现。

柯惕思

第一次看到时,很难相信中国明代有这样的椅子。它现代,简约,空灵,有如马歇·布劳耶的“瓦西里椅”。但这样的椅子存世很少,它也不能说是一件具有代表性的明式家具款式。

蒋念慈

到我手上的时候,它就是一捆看起来散开很久很久的木料,并且扶手上缺了一条料,其它倒都是原配的。这证明卖给我的上家到手时也不是整个的椅子,也说明它的确结构简单,但在力学上没有那么坚固,它如今的状态是后来重新加固后呈现出来的。如果它的榫卯足够合理足够好的话,那应该不会是这样散开、无法拼装的状态。当然我们无法否认它的比例,它的气质。我们也要感谢当年制作它的人,用这么好的木材,去做一把这么简单、简无可简的椅子。

十七世纪黄花梨禅椅流转线

安徽

1980年代

上海 行家梅家玮在皖南地区搜索古典家具时发现,运回上海。

广东 因无人问津,梅家玮只好以3000元卖给广东江门旧市场雷姓家具商。

香港 香港业者蒋念慈购入,置于仓库。

蒋念慈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是在我的仓库里,当时它就是一捆木料了,时间太过久远,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到我手里的。后来伍嘉恩来我这里,问我这捆料拼起来的椅子多少钱,然后就卖给了她。

1989年

香港 伍嘉恩从蒋念慈处购入,将其陈设在【嘉木堂】厅堂正中。

美国 前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馆长罗伯特·伯顿订下,纳入馆藏。

柯惕思

在博物馆的时候,这把禅椅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关注,王世襄也没有特别注意到这把椅子。

1996年

新加坡 博物馆决定将所有拍品释出,与纽约佳士得合作举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收藏专拍。这把禅椅经过激烈竞投后被新加坡耿姓家族以27.75万美元成功竞得。

柯惕思

1996年之后,它慢慢地成为一个明式家具的符号,并且吸引了现代人的审美,成为经常被仿制的经典家具。

蒋念慈

这种简约的椅子后来东西方仿做了无数件,但好像我们没有给其中任何一把很高的评价,无论是完全仿制还是进行改制的,我们都没有找到一把可以跟它一样打动人心的椅子。

约1999年

新加坡 耿姓家族有意出售禅椅,伍嘉恩出面联络。

2002年

香港 历经三年,伍嘉恩终于将禅椅购回,并将其再次陈列在【嘉木堂】厅堂正中。

意大利 卖予热爱明式家具的霍艾博士。

2004年

德国 于霍艾博士德国科隆东亚艺术博物馆举办的个人藏品展——“Pure Form”展览中展出。

从可能是它出生地的安徽,到上海、广州、香港,再到美国、新加坡、意大利、德国。我想它的制作者绝对无法想象他当年制作的一把椅子会有如此“精彩”的“人生”。

十七世纪 黄花梨禅椅,长75.3厘米,宽75厘米,高85.5厘米。(图片提供:嘉木堂)

它的确美丽得动人心魄。有人评价它:“椅盘正方,似乎‘随心所欲’不合常规,但又有‘不逾矩’的匠心独运;椅盘宽大,使扶手加长,盘上空间益加开阔,审美旨向益趋极致,一切又无悖谬之处。盘上盘下,左右进深,既合乎常规的使用尺度,又合乎人们的视觉审美尺度。”

这样的美丽让经手人蒋念慈在回忆时谈起:“我想去问当年制作这把椅子的这位人士,他是受什么启发,或者是怎样的神来之笔去制作了一把这样的椅子。”

没有款识,没有线索,我们甚至连询问的对象都没有。这位我们只能称之为“当年制作这把椅子的这位人士”,默默无闻地隐藏在历史里,和那些在历史里没有留下名字的工匠一般。

工匠们不说话,我们只能去拥有话语权的文人们那里寻找可能的蛛丝马迹,一如既往地投向家具审美“担当”们的怀抱,翻开他们的一本本“生活指南”,查看“禅椅”这一个条目。

文震亨《长物志》里说的是:“以天台藤为之,或得古树根,如虬龙诘曲臃肿,槎牙四出,可挂瓢笠及数珠、瓶钵等器,更须莹华如玉,不露斧巾者为佳。近见有以五色芝黏其上者,颇为添足。”

屠隆和文震亨一向“英雄所见略同”,关于家具的叙述都差不多:“尝见吴破瓢所制,采天台藤为之。靠背用大理石,坐身则百纳者,精巧莹滑无比。”

《遵生八笺》中的“禅椅”则比较简单:“禅椅较之长椅,高大过半,惟水摩者为佳。斑竹亦可。其制惟背上枕首横木阔厚,始有受用。”

这三位所说的禅椅形制都稍能在“匠人宝典”——《鲁班经匠家镜》找到些许对应,可见工匠们也大概都是这么做的,书里还贴心地给出了图片示例。

《鲁班经匠家镜》中的禅床禅椅式

但问题出现了,他们所说的和我们要寻找“历史来源”的禅椅完全不同。

几百年前的先人那儿行不通,我们转向家具界最为权威的王世襄先生,试图从他的“家具圣经”——《明式家具研究》里找到答案。但遗憾的是,这本书里甚至没有提到过禅椅。

我们试着梳理目前所知的关于禅椅的信息。对于禅椅的认知,约莫是坐面宽大,可盘腿而坐、用于参禅的椅子。至于具体的形制?产生于何时?不甚清晰。于是我们转向能给出具体形象的绘画里寻找可能的答案。

莫高窟的壁画大致是中国最早出现椅子形象的地方,这个与佛教极具渊源的地方必定也和用于参禅的禅椅有所牵扯。

在这里,我们的确找到了用于参禅的椅子形象。敦煌第285窟的北魏壁画中修行者跪坐于一把坐高甚矮,有靠背和搭脑,并且扶手为薄板的椅子上。修行者看似来自异域的五官和服饰以及跪坐的姿势,都让我们犹豫是否该将其纳入“中国禅椅”的范围。

莫高窟第285窟西魏时期壁画中,修行者跪坐于一把坐高甚矮,有靠背和搭脑,并且扶手为薄板的椅子上。

但第61窟五代壁画里的椅子形象则没有疑问。东壁北侧维摩诘经变中,一位尊者盘腿坐于形制上看应为四头出官帽椅的椅子上,西壁五台山图大佛光寺寺中也有一把类似的椅子。

莫高窟61窟东壁北侧维摩诘经变中。一位尊者盘腿坐于形制上看应为四头出官帽椅的椅子上。

61窟西壁五台山图大佛光寺寺中一位修行者跌坐于椅上。

同为五代时期的周文矩《琉璃人物图》里,一位尊者跌坐于一把有些奇怪的椅子上,倒是和文震亨所说的“以天台藤为之,或得古树根,如虬龙诘曲臃肿,槎牙四出。”颇为相似。

五代 周文矩《琉璃人物图》(局部),一位修行者坐于一把由树根制成的椅子上。

到了宋代,佛教兴盛,各种佛画盛行,我们能够轻易地从中寻找出更多禅椅的形象。

《张胜温画卷》中的“禅宗七祖”里就有七把禅椅,材质分别为竹制,树枝制,木质,虽各有特色,但基本形制都为四出头,高后背。各类罗汉图里,也能见到各种不同形制的禅椅。但以上这些尊者和修行者所坐的形制上更偏于四出头官帽椅形制的禅椅,和我们要寻找“禅椅”,都不同。

反而,我们却在一些文人雅集的画作里找到了有些相似的形象。比如南宋张训礼的《围炉博古图》以及南宋不知名人士所绘的《会昌九老图卷》,这些椅子都三面齐平,线条简单,靠背和扶手处没有装饰,也无其他部件。

这让我们想到了王世襄先生在《明式家具萃珍》中提到的:“从古代家具发展演变来看,禅椅恰好处在宋代流行的靠背扶手三面平齐的大椅和明代流行的玫瑰椅之间……宋椅的靠背扶手三面平齐,禅椅的扶手稍稍下降,至玫瑰椅而再度下降。宋椅、禅椅靠背扶手之内都任其空敞,不加饰件。玫瑰椅则在靠背内安券口牙子,落在下有矮老的横枨上。”

宋 佚名 《会昌九老图卷》局部,左侧的文人身下是一把三面齐平的椅子。(故宫博物院藏)

这的确给出了一部分的答案,从形制上也的确可以如此揣测。但为何古画和著录中都没有提及这类的禅椅形象?(虽然我们尽可能查阅了尽量多的古画和著录,但依旧没有找到与其形象十分相似的椅子。)是因为这个并不“正宗”的禅椅无关紧要,还是或许它只是一个偶然?

但如果是偶然,那怎么解释它和“瓦西里椅”的“不谋而合”?当马歇·布劳耶制作出“瓦西里椅”时,这把椅子还未被发现,不同时空中的两个人完全没有相遇或者接触的可能。这些疑问,暂时都没有答案。

有人说,这是一把承袭宋代风格的椅子。虽然可以糗到来自明式的气息,但似乎又能感觉到更遥远时代的韵味。

我们或许可以想象,一位或许在当年再寻常不过的匠人,对着宋画,遥想着宋代坐具自然而然的简洁,用材质足够坚硬的黄花梨,任性地做出一把“不合常规”的椅子,一直减而再减,直至空灵。

(感谢蒋念慈先生及柯惕思先生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