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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在线丨炭原美玲

王海纳,2013年留学于新加坡国立大学,现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王洁供图

炭原美玲和我是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化学系的同届同学,我们一起选了计算化学课。很惭愧,像我的很多朋友一样,我忘了究竟是怎么认识她的。在我现存的记忆里,我们只是第一天上课正好坐在机房相邻的位置,于是就像已经认识多年的老铁儿一样自然而然地聊起来了。

我甚至不记得我们有过自我介绍。选修同学名单上只有一个日本名字,她又是教室里唯一一个穿着宽松飘逸的和风长裙的同学,所以人和名字也就自然而然地对上了。

这门计算化学是招牌难课,因此只有十几个同学选修,大家很快能混熟。混熟了以后大家就开始闲聊,问起美玲姓名的含义。听了她的解释,我们很好奇这姓氏为何带一个化学元素。

“碳原……为什么不是硅原、硼原?”

“你是因为你的名字才选了化学专业啊?”

“哈哈哈!”她笑道,眼睛弯成很可爱的曲线,口音已经是纯正的新加坡英语。“总有人问我这个!我也不知道耶。可能我的祖先是煤矿工人?煤老板?钻石老板?我真的不知道啊哈哈哈!”

“碳是生命元素,美玲无敌!”我说。

不过美玲在这个小班真正引人注目的原因是这样的。

班上还有个同学叫苏乙。他身高两米,头发稀疏,每次都穿同一件文化衫来上课,一看便知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天才。他确实思维敏捷,学习刻苦,攻读化学和计算机双学位,来到这个课堂可谓如鱼得水,可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话唠了。每堂课的讨论环节,苏乙都和教授们没完没了地争论问题,导致课堂气氛不佳,教授们为了和他争论,根本没时间顾及其他同学。我有时候气得不行,就提醒他两句:“大家明明一起上课,怎么就变成听你苏乙专场了?”

我们发现全班好像只有美玲从来不生气,总是嘻嘻哈哈地在课堂讨论中接苏乙的话。比如有时候苏乙连飙一串计算机科学中的算法术语,美玲就很感兴趣地问:“哇!太厉害了吧!你是在哪儿学的算法?”

我们一开始猜测他们是不是互有好感,不过很快就统一认定,是美玲太善良了。

后来临近期中一节课上,苏乙突然发现和我争论问题也是一样的,于是美玲、苏乙和我就成了教室最嘈杂的角落。但是这样很好:课堂讨论的时候,教授们终于可以照顾到其他组了。

我们三个同学像国大所有的互帮互助小组一样,一起约自习、交流思路、交换课题报告。实在忙起来了也会一人做三分之一的作业,然后来个“互相参考”。

美玲和我也渐渐地像新加坡所有好朋友一样,吃遍了我们能想到的所有饭店,喝遍了我们觉得有趣的所有咖啡馆(特别是养了猫的咖啡馆)。有一次喝着咖啡的时候,我说我很羡慕她爽朗大方的性格:“我呢,整天想问题,有时候想得太多,担心太多,会被误认为是悲观啊,多愁善感啊,不自信啊什么的。”

“哈哈哈哈,你这是科学家性格啊。”美玲大笑道,“你该为自己骄傲!”

“原来如此,哈哈哈哈。”我说。

后来我发现,美玲其实也有难得不笑的时候。

那是我们参加一个化学系活动后的自助餐,我不记得之前聊了什么,只记得一位师兄突然感慨道:“女生到后来在科研上可能就赶不上男生啦。你看这几年诺贝尔化学奖,都是大叔嘛。”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什么情绪,就见美玲很严肃地抬起头看着师兄说:“你这是歧视啊师兄。女生当然可以得诺奖——我相信 Nora 就可以。”

大家瞬间纷纷鼓掌,为美玲竖起大拇指,并纷纷责怪师兄说话不注意。

“就是,Nora 当然能得诺奖!”

师兄红着脸拍着脑袋频频道歉:“对哦对哦,我咋就忘了时代变了呢!”

我突然被大家公认要得诺奖,自知远没有这个水平,因此有点尴尬,但同时无限地感激美玲。师兄这类话我平时也听得挺多,好像已经麻木——已经失去对抗的积极性了。那天以斗士形象出现的美玲,可能让我永远无法忘记。

我一直以为日本有着很严重的男尊女卑思想,因此并没想到日本也有如此进步的女生。这大概是上大学最重要的意义之一:消灭偏见,删减标签,从个体的角度了解每一个人。

国大的老师们常说的上大学的另一个意义是体验文化的融合与贯通。而如此抽象的概念,同样也是因为美玲,才变成实在的东西,在心中落地生根。

那天我们聊起日本和中国的诗歌。我背了我知道的唯一一首俳句。

“我知这世界本如白露般短暂,然而,然而 ”

“我们日本也背唐诗。”美玲说,“李白的、杜甫的。”

我吃了一惊。

“是的,我们高中要学中国的古诗词,因为俳句受到过它们的影响。我们老师说,要理解俳句,先要理解唐诗。”

“用日语背?”

“用日语,但日语的唐诗里面有很多汉字了——我记得有一首诗,讲的是李白坐船,在一条河上要出发……”

“是说……一个叫汪伦的朋友送别他吗?”

“一点儿没错!”美玲猛地一拍手,激动地说。

那时我们是在新加坡河畔的维多利亚广场,河上有五彩斑斓的游船。

我觉得那是生命中最诗意的瞬间之一,几乎触发了所有直觉中的感动,而它的意义则要过后用很长时间才能解读。

我意识到唯有文化能真正地超越时空;我意识到伟大的作品终将比国家之间的分歧活得长久;我意识到即使在这陌生的土地,孩提时代背的那些诗依然有意义。今后回忆起这个片段,我可能会意识到更多东西。

即将进入大四的时候,我们都要选毕业课题,选计算化学的只有美玲、苏乙和我。我很开心地想到我们还有一年时间吃喝玩乐,然后,不出意外的话,都有光明的前程。

然而,然而。

一天晚上我突然收到美玲的信息:Nora,特别抱歉,我说过要和你们一起做毕业设计,一起毕业的,但是我的奶奶被诊断出了阿茨海默症,我决定回日本陪奶奶,在那里工作,不拿荣誉学位毕业了。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是——欢迎你们以后来日本玩呀!

我很震惊,第一反应居然是想劝她留下。

然后才慢慢说服自己,挽留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和美玲的最后一次约饭没有踏歌声,美玲还是一如既往地哈哈大笑,并打电话和另一群朋友约晚上的另一个聚餐。我的脑海则间断性地闪过“白露般短暂”那样的诗句,我想到梦想和雄心的脆弱,想到自己的幸运——今我何功德,尚没有被命运突然改变人生轨迹,仍然可以整天自由自在地想我的分子模型。

美玲回日本以后,我又和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事去过维多利亚广场。有时候我希望这个城市国家能够慢下来,不要总是让我们看到美好的东西,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让他们离开——不过,也许应该是上帝需要慢下来。

但这恐怕又是我的多愁善感了,况且我不该总是将自己的愿望强加于他人。

我觉得美玲,以她的善良、开朗和勇敢,自能创造她美丽的世界。

来源:嘉兴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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