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港地标：双狮广场
文｜南七道
等待了25天之后，在柬埔寨的中国人阿力（化名）终于回复了我。最终，他还是拒绝了电话交流，“这个时间段太敏感了，不敢说话，我得出去躲躲”。
阿力在柬埔寨参与博彩生意，据说发了大财，仅在西哈努克港，这个中国人的群体超过10万。算上从事房地产，商超，餐饮等其他行业的，没人说得清究竟有多少中国人在柬埔寨发展，比较认可的一个数据是超过了50万。
柬埔寨，已经成为中国人冒险与淘金的大乐园。而伴随产生的就是各种犯罪和灰产。
全球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
一提到柬埔寨，很多人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奥斯卡得奖电影《战火屠城》，那个充满战火和各种灾难的国度，或者吴哥窟那些饱经沧桑的寺庙和佛像。但实际上，柬埔寨已经成为全球GDP连续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而首都金边和西哈努克港已经成为全球最火热的投资地，没有之一。
由于历史等各种因素，柬埔寨历经战火和劫难后，终于在90年代初逐渐开始稳定下来。包括政治，经济，都开始稳定发展。从1995年开始，柬埔寨GDP以平均每年超过7％的速度快速增长。其中有多年增速超过10%。20多年来，仅有2009年因金融风暴增速在0.09%。预计2019年继续增长。目前整体增长率据东盟国家之首。
柬埔寨国土面积18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广东省的大小，邻近泰国和越南生产基地，背靠中国市场，地处东南亚交通枢纽地理位置，也是“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沿线国家。
洪森政府为了吸引投资，积极对外开放，外商投资政策非常开放。外国投资者免税期最长可达8年，在利润上也有优惠政策，大多数行业有进口和出口免税政策。同时在大部分行业，允许外资100％拥有。柬埔寨没有外汇管制，可以直接使用美元。这极大地刺激了外国对柬埔寨的投资。
柬埔寨街头
柬埔寨出口产品享受美国的普惠制（GSP）和欧盟提供的税收优惠（EBA）待遇，这两种优惠占柬埔寨出口总额超过60%。光是欧盟提供的优惠关税待遇，柬埔寨每年就可以省下6亿到7亿美元左右税款。皮箱、背包、手袋和钱包等旅游产品出口到美国的零关税。
截至目前，柬埔寨享受全球31个国家提供的贸易优惠政策。包括欧洲多国、中国、日本和韩国、美国和澳大利亚等等。这对于柬埔寨的工业化和经济发展有极大帮助，拉动了外国投资，创造更多的本地就业机会，刺激了柬埔寨增加出口。
善于在全球淘金的中国人，闻到了金钱涌动的机会和味道，于是从2017年开始，中国人开始批量飞往柬埔寨。中国国内有33个城市，可以直飞柬埔寨，其中27个城市可以直飞西港，每周航班多达200多趟。这个数字还在上升。
中国人的暴富和冒险乐园
在政府层面上，中柬两国历来交好。中国是柬埔寨最大的外国直接投资者。包括公路、铁路、港口和管道、桥梁等基础设施网络建设。柬埔寨一半的电力，来自中国援建的水电站。
更活跃的投资和合作，来自民间。其中最热的就是，房地产。中国人开始批量来柬埔寨西港投资房地产，开始于2017年，2018年进入高峰期，2019年持续火爆。
中国人做房地产，第一要诀就是：做大概念，在柬埔寨也是如此。
目前热门城市除了首都金边，再就是西哈努克港（简称西港），后者是一个港口城市，是柬埔寨的经济特区，规划面积11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原来北京宣武区的大小，但是被房地产开发者赋予了“经济特区”、“自由贸易港”、“第二澳门”等各种热门概念，一位25岁的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西港本土居民说：“三年前，这里没有中国人，现在，只能看到中国人。”
三年间，西港由一个不到5万人的小渔村，人口增长已经超过60万，其中50%是中国人。中国人源源不断，在政府没有整顿之前，每个月基本上净增加1万左右的人。
从2017年中国人批量进入西港开始，当地的房产进入到接近飞涨，甚至是疯狂的状态。
柬埔寨房地产网站CEO汤姆·奥沙利文（Tom Osullivan）介绍说，柬埔寨给中国中产群体提供了很不错的海外投资的机会。据他介绍，2017年他的网站仅有5%流量来自中国，而目前这一数字是40%。一位柬埔寨房产中介告诉我，现在的西港就像是改革开放之初的深圳，用铁锹在地上挖个坑就能赚钱。
现在，柬埔寨土地产权所有权有两种形式：
柬埔寨硬产权证书
硬产权（硬卡）：硬产权是柬埔寨房产权中最好的一种形式，也是最好的土地产权。由国土管理规划局提供的所有权证书。购买者得到国土部的国家级认证的土地详细信息。转让要交4%的税。
软产权（软卡）：这最常见的所有权形式。所有权获得地方政府认可，不是国家级的，为了避交转让税，很多房地产交易仍然以软产权的方式进行。
另外还有分契式产权（业主对土地没有所有权，只是购买了土地上的建筑物）、LMAP产权，目前不是很普及。
2010年通过的外国人取得房地产法案。按柬埔寨现有法律，外国人不可以直接购买柬埔寨土地。可以投资购买二楼(含)以上公寓。但精明的中国人依然有办法应对：通过柬埔寨本地公司购买；通过获得柬埔寨国籍的人购买；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长期租赁土地。租赁一般持续50年，70年或99年。所以薛蛮子等人现在购买土地再进行开发或者转售，也逃不脱这三种办法。
魏大阁（化名）是一家地产公司的CEO，之前在国内做投资出身，现在在柬埔寨专职做土地交易。他在柬埔寨金边和西哈努克港购入土地，然后再分开卖给客户。
在国内，通过闭门会议等形式向特定的人群销售，他的客户包括普通个体业主，私营工厂老板,等等都有。基本都来自于中国。
为什么这些中国人要来这里买土地？
“我们在国内通过合作方来进行销售海外土地。中国人对土地还是有很深的情结的吧。目前国内没有办法个人持有土地。我们相当于是给他们一个圆梦的通道吧。”
魏大阁拿到了差不多6000亩土地，包括3600亩平地，2400亩林地，已经卖掉90%多了，合同金额将近10个亿人民币。尽管目前整个西港市区同时开工的工地超过200多个，但魏大阁并不认同柬埔寨房地产过热。
他不担心所谓的泡沫爆炸。因为在柬埔寨，和其他地方不同，包括美国在内的房产危机，主要原因是钱都是从银行那边出来的，现在柬埔寨的金融体系是非常不发达的。
不管是购买土地还是盖楼房，基本是贷不到款的，或者贷款利率将近10%。大部分的钱，都是来自直接的现金投资。靠近港口的公寓，每平米已经超过2万人民币，接近首都金边核心区的价格。而当地的月平均工资，才1000多元人民币。
在国内颇有争议的薛蛮子，也没有缺席西哈努克港的土地狂欢盛宴，他在接受国内的媒体采访时说：“上次我们买了近万亩土地，这次买了六万亩土地，大概是40平方公里。举一个形象的例子，澳门面积是32.8平方公里，我们买了40多平方公里，比澳门还大一点儿。”但我向一位中国房地产人士求证真实性时，对方笑笑，不置可否，“我们不评论同行。”
中国公司开发的柬埔寨地产项目
2017年初，西港市中心的地价，一平米大概50美金， 到2019年，基本已经到了5000美金，涨了100倍。于是，在柬埔寨地产界，流传着各种暴富故事和神话。
据魏大阁介绍，他们的一个朋友，来自中国的一个小包工头。2017年年底的时候，他在市中心双狮广场300百米的地方租了一块地，面积是1200平方左右，不到两亩，租金是一个月1万美金。
他倾其所有，花了900万建了一栋6层的楼房， 建到第九个月的时候，一家酒店公司把它整租过来，每个月14万美金，付十二押一，一次性租12年。这么算下来，“理论上这一栋小楼可以挣一个亿人民币。”除此之外，还流传着包括卖麻辣烫的转做地产，成了亿万富翁等各种故事。这种或真或假的成功故事，刺激着国内去柬埔寨做房产的人，如过江之鲫。
在柬埔寨，和房地产一样火爆的，就是博彩。
在柬埔寨，博彩业是合法的，前提是需要申请相关牌照。目前共有163家合法赌场，分布在金边、西港、波贝、巴域等城市，但西哈努克港最为集中，有91家赌场。有一半以上是中国人开的。
赌场也会有网络赌博业务。但是更多的是没有牌照的非法经营的赌博业务。日经指数亚洲评论说，“下注者绝大多数是中国人，他们用100美元的一沓钞票赌博。”2018年，政府从博彩业的税收为4600万美元，预计2019年超过7000万美元。
在经营者的口中，他们称博彩是菠菜，戏谑称自己是菜农。有人说，西港一半是中国人，中国人的一半是菜农。围绕着博彩，又诞生了一大波的服务行业，包括酒店、娱乐业、出行、餐厅、网络等等，中间不乏各种违规甚至违法行为。由于从7月份开始，中国和柬埔寨多次联合行动，开始打击各种非法的博彩和欺诈行为，大批在柬埔寨中国人被捕并遣送回国。
中国工厂也没有缺席。由于中国用工成本上涨，贸易摩擦，原来在中国的外资企业和中资公司，开始搬迁至柬埔寨，柬埔寨的服装业在2018年迅速扩张，出口增长了11％。
2017年，柬埔寨正式的员工工资已经153美元每月， 2019年更是涨到了182美元，如果把员工的福利以及各种补贴计算在内，目前柬埔寨一个普通的员工每个月的成本支出大概是210美元左右每月，有一些员工的工资甚至可以达到500美元左右。但这和国内深圳东莞的工人5-6000元每月的成本比起来，已经是大幅下降了。
由于外来人口的急速膨胀，西港原有的生活配套跟不上，数十万人急需解决吃喝住行娱乐等需求。于是各种国内的小餐馆，商超，娱乐场所等如雨后春笋，落地生根。
线下的沙县小吃、四川火锅、各种中文招牌，线上类似美团的外卖APP柬单点，房屋租赁平台柬租房，以及各种线上买春平台，混杂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西港就是一个巨大的中国城。
在当地，中国人和当地柬埔寨人，是两套计价系统。中国人的物价都是以美金标价，当地人平均收入200到300美金每月，而中国人在一家普通餐厅，和朋友吃一顿饭，可能就是200块美金！一根普通的串串，在成都卖一元人民币，但是在西港，就直接成了1美金，所有物价直接翻7倍。中国人的物价，基本上看齐新加坡了。
“2017年时，真的闭着眼睛都能赚钱，可惜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在西港开过茶餐厅的阿冲（化名）说，那个时候开餐厅，不管味道如何，只要不吃坏肚子，不吃死人，总有人来吃，因为中国人太多，餐馆太少。一家沙县小吃，四五张桌子，一年纯利润，赚个100万人民币是没问题的。“在国内，最多10万。”
淘金与犯罪的大熔炉
伴随着大把赚钱和各种暴富神话的，是层层不穷的犯罪现象。
“现在的西港是一个集合了黑帮、赌徒、嫖客、瘾君子、炒房团、淘金客的大熔炉。”一个实地考察西港后的媒体人的感叹，揭示了真实的现状。
因为外国人口的急速膨胀，诈骗、赌博，豆腐渣工程，因此带来社会问题和治安问题越来越严重。魏大阁说，“很多来柬埔寨的人，基本上要么是国内混不下去，要么就是说有点事儿。”甚至有中国的涉黑团伙，拍短视频，发布在网上，说要接管整个西港，结果被当地警方一网打尽。
当遇到各种正常途径搞不定的事情时，见识多广的中国人自然有办法解决。“（官员）收了你的钱，他会帮你办事儿。不像有些地方，收了钱都不一定办事，你懂的。”
警方查抄中国人的网络赌博网点
柬埔寨人90%信奉佛教，整个国家的人都很佛系，赚钱欲望不强，但是中国人的生活带来了一些负面效应时，越来越多的本地人开始表达不满，日益恶化的治安，飞涨的物价，无本地人无关的就业机会等，都严重影响到了当地人的正常生活。
中国人喜欢找中国人合作，雇佣中国人，于是大量资金一直在中国人的圈子里打转，和当地人没关系。赚了钱的中国人喜欢炫富，要么带着金链子，拿着苹果手机在大街上晃荡。要么在酒吧里面调戏柬埔寨姑娘，最后迎来的就是飞车党，或者群殴，抢劫，甚至是死亡。
由于债务、博彩等引发的绑架、抢劫、非法拘禁、卖春等各种事情，因为成了常态，柬埔寨当地的中文媒体的记者帕劳（化名）说：“在我们这，每周发生死人不是新闻，不死人才是新闻。”在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有中国人参与或者主使。
据外媒报道，今年4月，3名中国男子金边国际机场被捕。他们的行李中发现了350万美元，都是一沓一沓100美元现钞。虽然供述说这笔钱是想投资房地产，但媒体怀疑可能与博彩业有关。由于触犯了柬埔寨反洗钱立法，这笔钱被没收了。他们面临10至20年的牢狱之灾。
在今年，柬埔寨西哈努克城的一栋正在建设的大楼坍塌，至少有18人死亡，数十人受伤或失踪。这栋楼是中国人开发的。因此4人被捕，其中包括39岁的陈坤、48岁的邓兴贵、29岁的高瑜，以及相关负责人。柬埔寨土地所有者被带走，国家灾难管理委员会的副主席Nhim Vanda被免职，西哈努克省长Yun Min递交了辞呈。
在这之前，柬埔寨高层官员引咎辞职的事情“非常罕见”。首相洪森宣布宣布成立一个专门委员会，监督西哈努克市中资建筑项目。
大乱之后，也迎来了国家层面的大治。7月20日，柬埔寨国家副总理苏庆签署并发布了《在柬外国人管理》的指导文件，加强外国人管理制度。
据新华社报道，柬埔寨将停止发行在线游戏牌照，并且在到期时不会续签现有牌照。总理洪森表示，“一些外国人利用这种形式的赌博来欺骗国内外的受害者，”柬埔寨政府将不再批准新的在线赌博业务执照。原有牌照到期后不再续签。该指令还涉及街机赌博，包括加强对非法在线赌博业务的调查。
8月30号，金边警方突袭一处公寓，逮捕了200多名涉嫌电信诈骗的中国人。在9月初，警方突袭一家非法网络赌博网点，逮捕了100多名中国人。9月10号，金边警方再次逮捕了涉嫌犯罪的207名中国人。行动还在不断发酵。
由于官方的高压攻势，原来大批靠着博彩等非法产业生存的中国人，不得不离开这个国家。随着人员的减少，当地的酒店、餐饮、商超、出行等消费需求迅速下降。生意不好做了。据统计，8月份8.9万中国人从柬埔寨回国，挤爆了回国航班，4000元人民币的机票暴涨到6000。一票难求。
柬埔寨官方并不担心经济衰退，宣称这是长期发展的必要措施。有的人离开，有的人继续坚守，包括阿冲、魏大阁在内的部分中国人，并不担心以后没钱赚。“洗洗更健康，之前确实有点乱。”“这边的机会还有很多，这边人气迟早会起来的。”（特别感谢提供采访交流资源的朋友，及接受访谈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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