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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辆共享单车,离开“坟场”到缅甸

7 月 1 日,缅甸仰光省的奈代门村的中学外,师生们等来了渡河而来的丹顿温和他的同事们,52 名家住学校 3 公里外的学生领到了属于他们的自行车。

大部分是中国城市街头常见的小黄车,区别在于,智能密码锁已被拆掉,换成了传统的钥匙锁。车头加了前灯,车尾加了后座。车架上有一张贴纸,上面写着LessWalk(少走路)。

丹顿温(Than Tun Win),缅甸人,今年 33 岁,8 岁时离开缅甸去新加坡求学,毕业于南洋理工大学,后返回缅甸创业。

LessWalk是丹顿温创立的非盈利机构,在共享单车行业的大退潮中,LessWalk 以低价收购了 1万辆废弃共享单车。其中,5000辆由7家赞助商共同捐赠,5000辆由丹顿温自掏腰包。从今年6月中旬起,这些单车经过改装,正在被陆续发放给缅甸的乡村学生。

在多山多雨的农业大国缅甸,上学难是个全国性的问题。村庄分散、农民散居,很多农村孩子上学要走很远的路。他们迫切需要一辆自行车,而以这些家庭的收入水平,通常难以负担。

丹顿温说,他有信心给缅甸学生提供10万辆自行车。

以下内容为丹顿温的口述:

他们都想要一辆自行车

2010年,缅甸改革后,很多旅居海外的缅甸人回国。2011年,因为思念故土,我也从新加坡回到了仰光,缅甸最大的城市。

工作之余,我喜欢驾车在国内旅行。途经村落时,我总会遇上搭便车的学生。他们住在远离学校的零落的村子里,每天要徒步几小时上学放学。赶上雨季,乡间的土路变得泥泞,就意味着他们要花更多的时间。

假如运气好,他们能搭上陌生人的拖拉机、卡车或是旅行者的轿车。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搭便车,有个女孩后来告诉我,麻烦陌生人令她感到难过。

他们都想要一辆自行车。缅甸当地市场中流通的自行车多为进口自泰国和日本的二手车,售价通常在300元至500元人民币之间。

这些年我总是在想,如果我能送给他们自行车就好了。可自行车也不算便宜,靠我个人的力量能买多少呢?可能顶多几百辆,只是杯水车薪。

这个念头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去年,机会来了。中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国的共享单车公司陆续关停或缩减市场,大量单车被废弃,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一生中只有一次的机会——不会再有这么便宜的自行车了。

我在社交网络上发表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一些非盈利组织表示愿意赞助一部分的费用。

今年3月,我飞到了北京。在那里,我见到了一处共享单车“坟场”。场景令人震撼,数万辆被废弃的单车密密麻麻地堆着,其实大部分车辆的状况还相当不错。

我询问了回收厂,他们愿意以每辆70元人民币的价格卖给我,我心动了。不过同时,我得到了另一个可靠消息,在制造商那边还有大量的全新库存,包括 ofo、摩拜、oBike 等各个品牌。共享单车公司因为无力支付制造商的货款,就把他们尚未投放市场的全新单车都退还回给制造商,用于抵债。

从新加坡运来的自行车摆放在仓库内。受访者供图

经过讨价还价,我拿到的报价是每辆大约100元人民币。考虑到回收厂的货源质量参差不齐,需要的翻新的费用可能要超过30元的差价。作为一名商人,我最终选择了这批全新货源。

今年6月初,共有1万辆全新自行车运到了我们仓库。换锁、加装车灯和后座,每辆的改造费用大约为40元。加上人工成本、运输成本,每辆送到孩子们手中的单车成本大概在200元。

每当她送儿子出门时,眼泪就止不住流

共享单车的口号是解决出行最后一公里的问题,而对我们来说,想把单车送到孩子手中,最难的恰恰就是最后一公里。

缅甸多山,交通是个大问题。乡村的道路起伏不平,又窄又泥泞,我们的货车开不进去。还有些水边的村子,没有桥,要划船过去。

自行车一般都送到学校或者孤儿院,那里学生会比较集中。虽然叫孤儿院,但不是所有孩子都是孤儿。贫穷杀死了一些孩子的父母,也让一些孩子不得不与父母分离。那些父母无力抚养的孩子会被送到孤儿院,也有一些孩子的家离学校实在太远,只好寄宿在离学校近一些的孤儿院。

我们有时候会跟随学生去家访。有个男孩儿家住在学校10公里外,长期被寄养在外,当他推开家门时,他的母亲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足足呆了几秒,然后母子相拥大哭。这位母亲告诉我,每当她送儿子出门时,眼泪就止不住流。

另一个男孩儿,父母健在,但无力抚养三个孩子。孤儿院的经费也有限,因此他们兄妹三人被分别寄养在三所孤儿院,彼此间距离很远。我问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家人了,他说两年,一个家人都没有见过。

所以我们给车子加了后座。有了后座他们就可以和兄弟姐妹结伴上学,或者带上同村的同学。这些家庭普遍都有3个以上孩子,一些大孩子在上学时要先送家中的弟弟妹妹,他们在上学途中耗时会更久。

刚领到单车的缅甸学生。受访者供图

分配单车时,我们优先考虑家最远的孩子,单亲家庭或者住在孤儿院的孩子。还要看学生家里没有其他交通工具,一些家境富裕的孩子可能会有自行车或者摩托车。

政府也向我们提供了各种数据,包括各省、市、县的经济状况,学校的学生人数,学生家庭收入等等。有了这些帮助,我们执行起来会更有效率。

在分发自行车前,我们得让学生的父母签保证书,保证自行车只能用于帮助学生上下学,而不是被卖掉或者当掉。在缅甸,贫穷总是和酗酒、赌博联系在一起。我们担心家长会卖掉自行车,而实际上我们确实没法有效阻止这件事。在二手市场中,一辆自行车能卖到300元以上,而接受我们捐赠的学生当中,大多数人的家庭年收入不到600元。

有人迈了第一步,就可能有人走第二步

缅甸的辍学率至今仍是世界上最高的。很多家庭面临着恶性循环——不能接受教育,就不能摆脱贫穷的陷阱,而贫穷又导致了无法接受教育。实际上缅甸的公共教育非常便宜,学校由政府补贴,修道院和孤儿院也都竭尽可能给孩子提供一些基础教育。当下,交通是最主要的困境。

7月1日在奈代门村的这次捐赠,领到单车的孩子们,家都离学校3公里至6公里,许多人步行来学校要花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

从小学升到初中,初中升到高中,学校越来越大,学生越来越集中,就意味着离家会越来越远。到了雨季,乡下的道路非常泥泞,对于那些需要翻山越岭的孩子来说,每天忍着湿热和蚊虫走几个小时,这种精神摧残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如果你家里富裕,可能会有自行车或摩托车,更多孩子是没有选择的。他们会在升入初中、高中时辍学,回家务农。

丹顿温与同事抵达河对岸的奈代门村。受访者供图

可他们都想要受教育。他们中有的想成为工程师,有的想成为医生,而最常见的愿望是养活自己的家人。他们的父母常说,虽然我们很穷,但我们会竭尽全力支持孩子的教育。事实上,很多父母都刻意向孩子隐瞒了他们所承担的经济压力,我很受触动,他们都明白教育的意义。

我一直都相信,教育是逃出贫穷循环的唯一手段。现在缅甸有太多的问题亟待解决,解决了教育问题,就会有更多受过教育的人站出来解决其他问题。确实有很多办法能帮助到孩子们,我可以多纳税,可以捐款,但我觉得帮助他们解决教育上的最后几公里,是以我目前有限的资金和精力最值得做的事。

近来有件让我振奋的事,今年全缅甸大学入学考试艺术科目最高分的那个女孩,她住的村庄没有学校,甚至没有电,在学校13公里外,她每天骑车3个小时上下学。如果她没有自行车,她也只能是回家务农的学生之一。

实际上我和我的同事们每天都在被激励。每当我们去捐赠时,不光学生会哭,家长会哭,老师也会哭。乡村教师每天都目睹学生的困难——经常迟到,下雨时会旷课,不时会有人从班上消失。这些老师是最能切身感受学生困境,却又最无能为力的人。

大多数缅甸人都有长时间步行上学的经历,因此他们都明白LessWalk的意义。那些走路上学的人,包括我的母亲,甚至包括现在在任的内阁部长们。这件事戳到了整个缅甸的痛点。

很多缅甸媒体都报道了LessWalk,很多人通过互联网了解了我们。我们从缅甸各地的校长、学生那里收到了上千条讯息,告诉我们当地学校、村庄和学生的状况。

1万辆自行车,说实话,像是往大海里撒盐,我们能做的太有限了。但是总要有人开始的。有人迈了第一步,就可能有人走第二步。

文 李搏文 编辑 王婧祎 校对 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