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何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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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一次见到孙海洋是在山东聊城阳谷县。

当时他刚把在湖北老家认过亲的儿子孙卓送回学校，在12月9日凌晨，避开了所有媒体。正当大家都猜测孙海洋已经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一同的还有仍在寻亲的杜小华和已经寻亲成功的郭刚堂。许久未见的孙海洋和郭刚堂见面就拥抱在了一起。

前一天连续开了十几个小时车，孙海洋眼睛布满了血丝，但显得很兴奋，他不停地回答媒体的提问，我感觉那兴奋中既有找到儿子的喜悦，也另有一种复杂的情感：这是孙卓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现场，有其他的寻亲家长也陆陆续续赶到孙海洋的身边，十几个人举着牌子希望媒体帮忙扩散消息，孙海洋见状也赶忙和郭刚堂杜小华等几位家长站成一排，呼吁媒体多拍拍其他人。

寻子十四年，除了贴传单，抠线索天南海北地找，孙海洋还接受了许多媒体的采访，他的故事也被导演陈可辛拍成了电影《亲爱的》。他为其他家长建立寻亲微信群，自己也开通了微博抖音，如今已有百万粉丝。因着他的热情和坚韧，很多寻亲家长视他为大哥。

采访告一段落，孙海洋提出要请在场所有记者和寻亲家长吃饭，就在离孙卓学校不远处的一家饭店。

他包了五六桌饭，每桌都上了一大盆当地特色的地锅鸡外加一大筐馒头，孙海洋、郭刚堂、杜小华和其他几个相熟的家长坐在一起。郭刚堂是聊城本地人，饶有兴致地给大家介绍当地美食，孙海洋却默默啃起了馒头，咬了几口之后，他明显有些噎住，从锅里盛了一碗肉汤蘸馒头，一边吃一边喃喃自语，“孙卓告诉我他是吃馒头长大的，我是吃大米长大的，我今天就想体验一下我儿子是怎么长大的。”

尽管吃不惯，他还是坚持蘸肉汤吃下了两个馒头，又和旁边的杜小华说自己要好好练练普通话，因为跟孙卓相处了两天，发现自己的湖北口音和孙卓的山东口音交流有障碍，父子俩都要求对方多说普通话。

午餐结束后，孙海洋决定立马开车回深圳，我说不如休息一晚再走，他却摇摇头好像急着办什么事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孙海洋夫妇和孙卓分别前，在校门口进行了一次长谈，孙海洋迟疑许久最终没有把那个问题说出口。还是彭四英打破了沉默，她在车上问儿子，愿不愿意和他们回深圳，孙卓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他想回深圳读书。

【二】

媒体采访时，彭四英总是默默站在丈夫的身边，说话不多。

但深入接触会发现，这是一个柔软又坚忍的母亲。彭四英很爱笑，喜欢聊自己的几个孩子：在国外留学的大女儿孙悦成绩优异，让父母很“省心”，小儿子孙辉还在上小学，性格开朗，爱好各类文艺活动，就是有点皮。

只是大儿子孙卓，错过了他的十四年，彭四英心里缺了一大块。

她从学校听说，孙卓从小就是班干部，除了英语有点偏科，其他科目都很好。她盘算好了，回头让姐姐孙悦给他补课，再找一个好家教，他一定会很快适应深圳这边的学习节奏。

彭四英说，第一眼见孙卓，就感觉亲切，眉眼间是爸爸的样子。在回湖北老家的高铁上，同行的朋友忍不住跟孙卓诉说父母这些年的寻亲之苦，后来孙卓说，他有点晕车。彭四英赶忙说，你累了，休息一会吧。她察觉孩子可能压力有点大。

当时，孙卓朝彭四英笑了笑，彭四英觉得，那是一种母子之间才有的会意。

认亲后，孙卓和父母跟奶奶视频通话。

其实她有许多话想跟孙卓说。认亲的第二天晚上，她拉着孙卓说起家里这么多年的变化，夫妻俩这些年的生活，还有回到深圳后她为孙卓的打算，都是她在说。后来，她问孙卓，你有什么想跟妈妈说的吗，孙卓想了一会，说“没有”。她心里一痛，说你睡吧。孙卓出去后，她一个人哭了很久。

跟我回忆起这些，彭四英又一次哭了，这是采访中她唯一一次情绪崩溃。孩子找回了，但他们错失的十四年母子之情，怎么补回来，彭四英心里没底。

【三】

再见到孙海洋是在深圳。

他们夫妇租的房子就在小儿子孙辉学校的旁边，一处城中村自建楼房的两室户，平时就一家三口住，家中的陈设比较简单，也没有特别的装修。

他们家，孙海洋主外，彭四英主内，因为家里常有人来，孙辉面对生人也不胆怯，很有礼貌地和到访者打招呼，父母让他先去做功课，他撒个娇之后就乖乖回房。

孙海洋的手机似乎永远在充电，他每天要接上百个电话，剩下就是不停地回微信。媒体记者，亲朋好友，各路网友……其间有一个山东网友打来，要孙海洋感谢山东养育了孙卓，请他注销抖音、微博退网，他也回以“谢谢”。

孙海洋挂掉电话后，我问他说你不生气吗，他说找了孙卓这么多年，早就没有脾气了，这个网友也是好心吧，说完他笑笑，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

经历了十四年的坎坷，妻子彭四英说孙海洋已经变了一个人，以前的他一点就炸，像个炮筒。

返回深圳的这些天，家中如果没有记者采访，夫妻俩会坐在客厅各自看看手机，孙海洋忙着查看有关孙卓“假户口”和在深圳上学的报道，彭四英则开着抖音翻翻之前寻子的报道，或是点开网友的私信回复，聊聊家里的几个孩子。

认亲的喜悦之外，夫妇俩也日益焦灼起来：孙卓会不会改变主意？他回来该去哪里上学？一周都没有睡个踏实觉的孙海洋说，他不敢让自己深睡，生怕醒来发现是一场梦。

这次回来，孙海洋的主要任务就是给孙卓找学校。文化程度不高的夫妻俩手忙脚乱地准备材料，每一份材料发出前，彭四英都会拍照发给在新加坡的女儿孙悦看看。

孙悦完整地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孙海洋回想起来，觉得愧疚——让她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长大。彭四英说，孙悦从小很独立，从小学到高考、出国留学，都是自己做决定，是家里的骄傲，也是他们夫妇的精神依靠。

起初，网上有一些流言，说孙海洋夫妻“重男轻女”，孙悦后来接受了一家媒体采访澄清。在孙海洋家采访期间，能感受到尽管经历过伤痛，但这个家庭仍是和睦、温暖的。孙海洋说，寻子这些年，他想明白了一件事，要把自己的家庭搞好，否则孩子就算找回来了，也留不住。

彭四英说，孙卓回来后，肯定会对他更偏爱一些，毕竟缺失了这么多年，姐姐和弟弟也会理解。

今年年底就要毕业的孙悦选择了回国，回到深圳父母身边。彭四英很兴奋：春节一家五口终于可以团圆了，说到这，她眼神发光。

【四】

12月19日，孙海洋在深圳龙华区一家五星级酒店包了酒席，宴请所有能来的朋友庆祝找回孙卓。

一大早，我跟着孙海洋去他的包子铺取包子，孙海洋说今天的酒席最重要的就是这份包子，他孙海洋家的包子，一定要给来的每一个人吃到。

取了包子，在去酒店的路上，孙海洋第一次主动跟我谈到他的过去。

他从小在长江边长大，湖北监利的一个农村，小学毕业后再没有读书，跟人学做包子。19岁一个人闯荡到武汉做包子生意，几毛几毛地赚，第一年就带着一万钱回了老家，轰动全村。

后来，他和妻子一路南下，把包子铺开到深圳，把村里许多人也带了出来。

他说，20年前深圳还没有连锁包子铺，他的生意蒸蒸日上，正打算跟老乡合伙开出一家，就在这时，他的孩子丢了。野心勃勃的扩张计划也搁了浅。

说到这，他有些落寞。

当天的宴席气氛热烈，很多人赶来祝福。一位素不相识的蛋糕店老板，带着为孙海洋一家特制的蛋糕赶来，蛋糕上是一家五口的小像。

网友送来的蛋糕。

席间，还有十几位仍在寻亲的家长，他们赶来祝福孙海洋，也是想求助赶来的媒体。孙海洋说，有的家长听说他找到孩子后，腿都软了，担心他之后会离开这个群体。

他说，自己不会离开。他对这些家长有一份责任在。还要帮他们扩散消息，找孩子。

送孙卓回阳谷后的一周，孙海洋给深圳公安送去了锦旗，办了一场答谢宴，接受了好几拨媒体的采访，接待了十几位寻亲家长的求助，但还没落实好孙卓的学校。

“孙卓一天没回到我身边，我一天心不定。”

他们看过太多得而复失的故事。夫妻俩最终决定，把孙卓接回来。

出发去阳谷那天是冬至。孙海洋一大早起来整理行李，翻出了几摞寻子启事，还有一包孙卓被拐前穿的衣服，十四年来一直存放在家里。

翻着这些旧物，孙海洋发了一条朋友圈：“愿这个地球上都不要再出现这样的名片，天下无拐。”

那次之后，我们的采访也暂告一段落。

后来，我在孙海洋夫妇的社交账号上，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离开阳谷后，去了庐山，彭四英发了一条父子俩的合照配文说，“就像海洋现在的心情，跟儿子合影，小心翼翼，害怕儿子嫌弃”。

我给孙海洋打去了祝贺电话，想到几天前，我和他闲聊起来开玩笑说，孙卓回家是今年年底的压轴剧，全国人民都在追，此刻我似乎也从记者变成了一个追剧的观众。

12月27日，离开14年的孙卓终于回家了，孙海洋彭四英带着孙卓孙辉一起去看了海。孙海洋问孙卓，敢不敢开海上摩托，孙卓开了一圈说不过瘾，又开了一圈。

那天，孙海洋也在微博上公开了一个好消息：孙卓已经在深圳找到了合适、满意的学校。

而孙海洋把自己的微博名“孙海洋寻子”也改为了“孙海洋一家人”。

责任编辑：黄芳 图片编辑：沈轲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