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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民1993年著《书之范 人之鉴一一书法家范培鉴其人其字》

↑1990年5月1日,范老在“范培鉴先生书法展览”开幕式上。在众人的簇拥下,老人面如春风。

我第一次到府上拜谒著名书法家范培鉴老先生是在1985年的深秋。

这是一幢旧式的二层青砖小楼,位于哈尔滨市道外区北新街97号。踏进房门,我惊呆了。一套两室的屋子住着两家人,范老先生寝室、书房合一,只有8平方米。室内没有任何摆设,只有搭在床上方、放满古籍的书架在狭小的窗户射进的阳光中显得一丝辉煌。

老人合手打拱,热情、谦逊而又沉静地接待客人。我望着小屋,看着老人,这秋风中带着苍郁、丰富和深沉的榆树,这闹市中静谧的青砖小楼,这狭小的居室中八旬的老人和这个老人所拥有的坎坷而充满自信的人生。

范培鉴老先生字镜如,别号莱阴樵者、城外更夫。1906年农历5月15日出生在山东省黄县城南毡王家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少时,范先生家境贫寒,父亲外出谋生,爷爷经常靠典当旧衣物维持全家的生活。中原大地,儒学深厚,爷爷这个普通的农民非要让孙子读书识字不可。当已经8岁的范培鉴走进本村私塾的门坎时,宿儒张荆山、张兰生二位先生在范培鉴幼小的心中撑开一片晴朗的天空。

旧时识字,首当执笔,五字之法,擫、押、钩、格、抵,横、竖、撇、捺,颜、柳、欧、赵,仅为实用。然而范培鉴少年聪颖,不满于一家一帖,不仅仅把字写得方方正正,每每拿出字来请先生过目,都受到先生的赞赏。两位先生对范培鉴心底喜欢,干脆就免费收于门下。这样范培鉴在私塾苦读6年,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在当时的农村,能读得上6年私塾的人可算有“学问”了。但范培鉴并不满意,他多么想能多读些书呀,可生活艰难,不到16岁,就不得不离开村塾,到县城茶庄当学徒。在茶庄,工余时,范培鉴很少出外游玩,而是把时间用来读书写字,老板见范培鉴少年有志,便逐渐提拔他做会计、文书等职,这样范培鉴便有了时间和方便条件研习书法,以至成癖。也就在这时,有一位先生对范培鉴的书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此人丁佛言,山东黄县人,名世峄,号迈钝,生于1888年。清朝末年,统治阶级为了挽救自己风雨飘摇的政权,想用留学日本归来的学子为自己的政权服务,清政府不仅谕令各省派遣官费留学生,同时允许自费出国留学。空前的民族危机,刺激了中国一部分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许多先进的青年,追求真理的爱国志士,踏上了出国留学的征程。据统计,1906年,中国留日学生就有12000-13000人之多。丁佛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赴日留学的。毕业归国后创立保矿会,反对德国侵占山东矿区。1910年,年仅22岁的丁佛言被选为山东谘议局议员,次年辞职。1911年10月10日,驻扎在武昌新军中的革命党人举行了武昌起义。丁佛言通电响应,谋山东独立,未成。1912年丁佛言当选为临时参议院议员。“二次革命”后,丁先生在北京与部分国民党、进步党人一起组织民宪党,反对袁世凯。1916年黎元洪任大总统后,他以参议员兼充总统府秘书长。就是这样一位风云人物,却在1923年辞官回乡研究起古文字学,并著有《说文古籍补补》等古文字专著。

丁佛言衣锦还乡之日,正值范培鉴在黄县茶庄服务。丁佛言在黄县可称得上是大人物,人们经常传示丁先生的墨宝,而茶庄又是县里名人雅士经常光顾的地方。范培鉴是个有心人,每每丁先生等人来茶庄雅聚,范培鉴总是垂立身旁,丁佛言谈书论画,修文考字,范培鉴一一铭记在心。久而久之,范培鉴视野开阔,书艺大进。但终因自己是一个小小学徒,地位卑微,不能直言求教。

↑范老1993年赠王立民对联“铁肩担起道义担,辣手著作论说文。”

1930年,范培鉴24岁时在大连一位朋友家偶遇丁佛言先生,范培鉴拱手长拜,诉说仰慕之情。丁先生甚喜,与范培鉴长谈至深夜,书扇相赠,并嘱其“熟读胸中有本,久作笔下生花”。此一训戒,范培鉴一直铭刻在心。是年,丁佛言仙逝,范培鉴痛不可言。

范老先生人很爽朗,不求闻达,一生布衣,而骨子里却是那样的宽博和坚强。他的楷书是以颜真卿的字为底的。学颜者大都求其肥厚和雄浑,但学其特征又往往将其夸大,终使有多少人走入歧途而不可自拔。范老先生的字即体现了颜书的风神,又将其剔肉留骨,省却了肥厚的笔法及过分的重顿,而这样更加表现出颜字笔法的劲健。范先生认为,唐楷法度森严,然而缺少自然天成的趣味,故而他将既平淡又奇巧的北碑结体融于自己的书体中。楷法如是,进而演变出范老的行楷也同样具备以上的特点。历史上在规范的楷书中融入行书笔意的可分为碑、帖两大流派,其中以具有帖学流畅随意笔法的有两位,一位是唐代的褚遂良,另一位是元代的赵孟兆页。此两位以行写楷都是在南派书法的主尊王羲之的基础上形成的变革,都表现出柔和流丽、风度翩翩的江南风格。而以魏碑笔意入行者当首推清代康有为和现代于右任。此两位可以说是集碑、帖于一身的大师,但书作以浓烈的碑味著长。康有为始终以行书笔意入北碑,与于右任的书法在由魏碑向标准草书转化时的行楷,都是放逸纵恣,舒展洒脱,一展北碑笔力雄健、雍容大度之风。而范老的行楷既无南派的柔媚,亦无北派的滞重,劲挺清爽、干净利落,乍一看平淡如水,细琢磨味浓醇酒,确实是寓奇于平、宁率真勿造作的上乘之品。

↑青年时代的范培鉴先生

在中国书法史上,能够称得上“家”的,且影响广泛者,大凡没有不入仕、不做大官的。当然这和当时的书写工具仅有毛笔及科举制度有关。只有字写得好,才能中举,能写好字的人,大都有学问、性聪颖。学问博大,仕途日进,书艺愈增;书艺愈增,影响也就越来越大了。

也有曾做过官,或因仕途不遇,或因厌恶官场俗风,或因前朝遗老而潜心书艺者,如明朝朱耷,清代郑板桥、李瑞清等。

然而一生不仕、布衣而终的也有一位成了开宗立派的大书法家,那就是清代的邓石如。邓石如以“生长于蓬蔂之中,行吟于荒江之畔”的一介寒士,凭着天赋伟异之才,终于成为“冰翁千年来之集大成者”。范培鉴老人如果和邓石如相比,也许谈不上那么大的影响,他的生活经历却比邓石如苦楚得多。邓石如17岁开始就以书刻而自给,用现在的话说“是专业搞书法的”。范老先生却是为生计所迫而东奔西走,八十八年来,历经晚清、民国、伪满和新中国四个历史时期悲凉而戏剧性的生活,使得他不能焚香净手、潜心书艺。就是在这种艰苦中,他却不甘沉沦,只要条件允许,每日临池不辍。如果人在江浙一带,无论其人品书品,也将是影响海内外的大家手笔。

但范老先生亲情于养于斯的北方大地,他不求成名,而成名的他也从不以名家自居。

我将范老先生与邓石如相提并论,无非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道理:不做大官,字也同样好,人也同样受到尊重。

与邓石如不同的是,成年后的范培鉴走过的大都是布满荆棘的道路。邓石如是以锐意求变的姿态跃上书坛的,而范老是在求生存的空隙中贪婪地扑向笔墨的。邓石如客居江宁梅家8年,而梅镠家中丰富的收藏,成了他艺术上飞跃的又一起点;范老先生的中年却是在日寇的牢房和苦役场中度过的。邓石如身居江南,壮游山川,书赠鸿儒,字刊山壁;而范老老年却不喜张扬,深居简出。广而言之,不仅范老先生,如我省的老书法家游寿、周齐、刘忠等也因地域的原因,其影响无法和南方书家相比。

有人讲,是谦逊铸就了范老的书魂。无论是一名青年学生、一名士兵、一名从乡村走来的农夫,以及未成年的学童,都会得到范老先生同等感情的接待。每有书展开幕,范老总是由学生搀扶着乘公共汽车赶来,参观完毕,当一些领导请范老坐小车回家时,范老大都悄悄地躲开。他说:“领导们忙,不给他们添麻烦。我有时间,慢慢走。”就这样,他拄着手杖走了。

我觉得范老先生的字是他的人品、气质的体现,是一种心果。平和谦逊的为人、勤奋地学习、尽心去办事,使范老在人们的心目中有一个良好的形象。但他决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人,大事上从不糊涂。1940年,范老做义丰祥钱粮业代理店的会计,他在管理上的精明得到了老板的赏识,正值事业上的上升阶段,而且与老板关系也处得很好,可因为一件衣服的事,他却和老板闹翻了。此时正是日寇统治着东北,在生意上常和日本人打交道。为了应酬,老板让他做一套协和服穿,范老恼了:“我是中国人……对不起,这里我不干了。给我算账。”

这真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

↑1993年6月5日,本文作者王立民与范老在其小而朴素的新书房合影。

近代章草大家王世镗曾说:“心果乃手敏,气足更形完。”范老的字不仅仅是呈现在字的线条上的体力之气,更重要的是一种刚直不阿,乃至面对恶势力,置生死于度外的浩然正气。

1942年,范老担任道外同昌秦织布工厂经理,成为当时这一地区小有名气的人物。日伪统治者极力要拉范老先生为其服务,但范老就是不从。日伪统治者嫉恨在心,于1943年以违反“经济统治法”的罪名,将范老投入牢狱,然后又拉到本溪湖去做苦役。在苦役场,看守们知道这位犯人不仅字写得好,而且有身好武艺,就想学两招。有着国耻家仇之恨的范老先生恨不得一口把这些汉奸吞下去,怎么能教他们习武呢?又是不从,虎狼们蜂拥而上,棍棒、枪托、马靴一股脑儿地落在范老的身上,一米七八的壮汉,硬是被打残了右腿。

这位热心、平和、谦逊的汉子,在恶势力的面前却是如此的大义凛然。

光复后当家人哭着喊着将范老从牢狱里接出来时,人已经不成人的样子了。

人虽然出狱了,但贫困和疾病却没有离开范培鉴。这时,范老的右腿已变成开放性骨结核,七处伤口不能愈合,医生们已对他的病腿不抱有希望了,动员他截肢。望着病妻弱子,望着自己的病腿,范老流泪了。不是下不了狠心,而是自己的一双腿,关系着全家今后的生计呀!不能截。

范老每日依旧拄着双拐去道外小市儿摆地摊,晚上却借来医书潜心研究起来,然后自己医治病腿。1953年,奇迹出现了,范老甩掉了双拐,病了6年的右腿被自己用中药治好了。范老先生重新站立起来了,而且自己对于骨结核的治疗也达到了精深的程度。直到今日,还经常有病人到范老先生家求医问药。而范老只尽义务,分文不取。

范老的后人曾对我讲:“老爷子博文强记,他把范家5辈人的智慧都集于一身了。”这话当否,另当别论,可范老的超出一般人的聪明却是无可否认的,但他的这种“聪明劲”却从不往别处用,自从25岁由山东到哈尔滨谋生供职,奉行“四不”(不赌钱、不喝酒、不吸毒、不宿妓),而是醉心翰墨,读书写诗。特别是在旧中国,范老在商贾之间能如此洁身自好,可谓难能可贵。

自从1958年范老在哈尔滨参加书法篆刻小组后,与刘忠、游寿、周齐等先生为哈市及我省书法活动的发展做了大量的工作。范老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哈尔滨市书协顾问。范老先生的名字被收入《中国当代书法家辞典》、《世界书画名家大辞典》、《中国当代艺术家名人大辞典》和《黑龙江名人录》。其书法作品曾参加“第一届全国书法篆刻展览”、“全国刻字邀请展览”等全国大型展览,还被选送到日本、新加坡等地展出,并刊在《书法》、《北方书苑》等报刊,深受海内外人士的欢迎和赞誉。1990年5月1日至5月10日,在姜起云先生鼎力支持下,我省书法界在省美术馆为范老先生举办了“范培鉴先生书法展览”,观者云集,范老先生精湛的书艺,受到人们的高度评价。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如今,范老先生已88岁高龄,然而学深笔健,不减当年。范老先生原所在单位哈尔滨市商业机械总厂的领导对老书法家极为关怀,并在前年为范老先生解决了住房,为老人晚期的书法创作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老人心情舒畅,书艺大进。但每与书友相会,依旧是双手合拳打拱,笑容可掬;依旧是青布便服,淡淡如水。其书品尊格高,其人君子风范,其书其人均可为世人所鉴。正如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所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1993年6月于三宜阁

(此文原刊于《黑龙江宣传》杂志1993年第8期,后收入北方文艺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文心雕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