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井要养才能源源不断冒出清水”,谁在守护传统村落?

黄埔文冲幸福里航拍。 (受访者供图/图)

深井村像一个桃花源。

从黄埔鱼珠码头乘坐渡轮过珠江到长洲岛,有两条岔路,游人大多涌向黄埔军校旧址。深井村村路狭窄,一辆网约车按导航开入,前方面临高墙窄巷,司机从现代城市偶入此地,只得下车向正在钓鱼的老人打听:“深井小学到底怎么走啊?”

深井古村,在广州黄埔区长洲岛南侧,位于大学城和黄埔军校之间,如其名一般,静谧幽深。俯瞰古村,珠三角传统村落中的耙齿式布局,巷子像农具耙的齿整齐排列在大街的一边,主街南北偏东,与夏季风主导风向一致。

2022年5月13日,一场暴雨过后,雨水淅沥,64岁的深井小学退休老校长凌伟添撑伞步行在村中。雨水洗刷下,不同年代、材质砖石的颜色对比更加明显。一条窄巷走下来,村子中的建筑风貌各异,房屋紧密,一路上既能看到硬山顶、人字封火山墙、青砖红砂岩石脚、花窗灰塑等岭南风貌,又能看到现代的钢筋混凝土,村民则居住其中,来来往往。

都市中人对这样的所在并不熟悉。在多年的白蚁啃噬、自然灾害、人为破坏之下,一些传统村落逐渐消失了。在这些延续数百上千年的古村里,先是古建筑倾颓,历史风貌远去;随后,村民外迁,故居荒芜;最后古村瓦解,许多记忆随之湮灭。

消失的速度远比人们想象中快。2008-2010年,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考察组调查了17个省113个县(含县级市)902个乡镇的传统村落文化遗存。结果,传统村落的数量六年间减少了超过41%,平均每天消亡1.6个。2014年考察组再次回访,四年间又消失了44.6%,平均每3天就有1个消亡。

这些传统村落曾被寄予了保留历史信息和文化景观的期望,连同几百年村落家族故事和所有历代村民的生命轨迹,共同免于城市化进程中消逝的危险。2012年,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公布,包括646个传统村落,至今评选5批,共6819个传统村落被列入其中。

行至深井古民居之一,岐西坊14号。木质门已经上锁,凌伟添指着门说:“我曾在这里住到了二十岁。”当初,原屋主人去了香港,凌伟添的家人每月交一元租金给房屋的托管人。透过门缝,头发已经花白的凌伟添向里面张望着,似是回到了少年时代:“里面的屏风非常漂亮的,能看到金色的字。”

在凌伟添的记忆中,小时候有很多的古建筑,“这是一条深远的街巷”,村子永远干干净净。他记忆最深的场景,是年轻时在小工厂做工,半夜下班回家,月色照在小路上,到处飘着茉莉花的香味。

记忆正在被重新打捞。2022年2月,深井村所在的广州市黄埔区摸查“家底”——盘点全区的“十类古遗存”——包括古村,连接村庄的古道、古桥、古码头,村里的古屋、古巷、古庙、古塔、古井,以及有人文故事的古树,总数达到701处。

在建村七百多年的黄埔区莲塘村,就能找到其中九类古遗存,它们如今都有了数字档案,包含编号、地址、年代、传说故事和保存现状。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陆琦曾调研许多传统村落,莲塘村让他印象深刻:村前弓形排列着用于防火、防盗以及养鱼的五口大小不一的池塘,塘间以坝相隔,形似莲藕围绕村庄,形成“背屏玄武、玉带揽腰”的村落格局。“这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陆琦说。他也赞叹莲塘村崇文重教,“我们在研究老街区、古村落时,不能只是关注看到的东西,而是要钻研一些隐藏在背后的文化、民俗。”

深井古祠堂,咏春拳传人现场教拳。 (陆明杰/图)

延续几百年的风景

凌文星是凌氏家族第二十三代,退休后成为“乡贤”,受村民委托,负责照看全村的古建筑。时值汛期,他一早就在村中贴满告知书,提醒“未来将有强降雨影响,提前做好防范避险”。深井村常年降雨量约1694毫米,村里人早已看惯了台风与暴雨。

以祠堂、民居为主的古建筑,占到全村建筑的一半。几百年来,深井村的古建筑不仅挺过了自然灾害,而且“躲”过了数次大的“拆建”。

历史上,深井村隶属番禺县,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划归黄埔区管辖,位置偏僻、少人问津,凌文星说,“当初是番禺一个非常边远的角落,划到黄埔后也是同样(偏远)”。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村中贫穷,很多人一度拆掉房屋卖钱,深井的一些古砖被拆下用来盖周边的新房。即使在那时,深井文塔等古建筑也逃过一劫。文塔建于晚清,为彰显深井村考中多位进士的文脉,也激励后辈金榜题名。拆塔计划因为村民强烈反对而作罢,古塔屹立至今。经济条件好转后,一些村民长居港澳或海外,他们在深井村的古屋因此保存下来。

在凌伟添年少时的印象里,长洲岛外一些其他街道“又烂又小”,房子多是泥房。但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他看到那里的晚上“灯火通明”——那些街道都在经历大规模旧城改造。当时凌伟添在报纸上看到要“开发长洲岛”,以为这里也会出现非常大的变化。

深井村最终没有拆。这个古村所在的长洲岛,1995年被纳入文化旅游风景区控制规划。“那时候别人在征地开厂,我们却在搬厂。”凌文星回忆。在那之前,岛上轻纺织业一度发达,大小工厂为乡亲们提供了许多工作岗位。凌文星指着如今深井居委会旁边的河流,河对面曾出现繁华的酒楼、店铺等,因为新规划,它们纷纷撤离。

长洲岛被定位为“历史黄埔”。据《长洲街道志》记载,从1985年到2019年,前后共有约17个规划方案出台,以控制建设用地,保护长洲古迹。长洲街道人大工委主任阎新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长洲岛包括深井村在内,只能进行限制性的保护性开发,“建筑只能少不能增,绿地只能增不能少”。

根据深井村传统村落保护发展规划,整个深井村的改造范围由原来的37.21公顷增加到256.83公顷。新的规划将深井村分为核心保护范围、建设控制地带、环境协调区共三个保护层次。深井村不能搞大拆大建,只能进行微改造。

凌伟添回忆,除了局部修缮外,深井村的古建筑风貌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大的变化了。即使外面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古建筑依然被完整保留在古村中。

凌伟添教书四十三年。走在巷子里,两个小学生下课后见到凌伟添,微微鞠躬,大声喊“校长好”。凌伟添说,前几年,深井小学开展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作为课程的一部分,老师带领学生调查古建筑,填写表格后归纳,在课堂上发表。

孩子们所见与几百年来的先辈们相似:机耕路两旁是两棵古榕树,从迎客古榕树出发,穿过正吉前街,就来到深井村曾经的外贸集市——安来市,集市旧址上有一口安来市古井,挖筑于清末民初,被列为黄埔区文物保护单位。深井村在1980年代后改用自来水,但古井留了下来,透过井口望去,水质仍然清澈,村里人有时会用井水洗涤衣物。“井要养才能源源不断冒出清水,孩子需要从小关注家乡的文化。”凌伟添说。

从长庚古榕树出发,穿过岐西坊大街,便来到深井古民居群,广州西关大屋、客家碉楼、西式石柱……凌伟添小时候常在“愚园”游玩。房子由民国时期曾任广东警察厅厅长的凌鸿年买下,至今住着凌鸿年的长孙、八十有余的凌锡弧及其妻子。客厅摆着一块凌鸿年留下的长城砖,静候孩子们来访古。

由岐西坊大街转入正吉坊大街,在前山凌公祠,咏春拳传人伍少华正在洒扫庭除。大厅中间立着两个咏春拳桩。伍少华每周两个晚上会教村里的孩子们练拳,一直持续到2020年疫情才暂停。“我教拳全部免费,从来不收钱,”伍少华有些骄傲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已经有五十多年了。”如今,这样的祠堂深井村仍然保存有八座。

垂直于丛桂西街主街的三条巷子,均以“进仕”命名。凌氏宗祠前的功名碑上刻着村里考中进士做官的先贤的名讳。深井小学离深井文塔不远,学校师生每年新学期开学前一天都会到塔前举办“开笔礼”。砖木塔身有三层,首层石门额阳刻“山明水秀”,二层刻有“振采高飞”,三层刻“冲霄”。在已经有127年历史文塔的见证下,新生集体诵《弟子规》,完成朱砂开智、启蒙描红等仪式。

深井小学走出的子弟,不乏高学历人才。凌伟添的大女儿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读城市规划博士,2022年回到家乡。深井村以农业、修船业、商业为主的传统产业没落,目前大部分村民的收入依靠外出务工、房屋出租和少量集体经济分红。

如何建设家乡,也是深井后辈需要思考的问题。村里的一个凌姓年轻人学成返乡,协助社区建设霸王花基地,首期种植面积约10亩,全部用于种植霸王花——深井霸王花与深井烧鹅是深井村最具特色的农产品和美食。由于病虫害等原因,村民种植的霸王花原本很容易烂掉,收成也极其有限,这位年轻人用外面学来的技术,不断改善种植方法,希望建立起深井霸王花的品牌。

“盘活”古建筑

文冲村村民陆聪泰坐在自己家族的“兰泉陆公祠”上,满意地看着这座初建于1914年的古建筑,踏石、地台、石柱齐齐整整,他骄傲地说:“现在不用再去专门维修了,再次维修估计要等几百年了。”

八百多年前,文冲建村,陆氏族人将私塾、祠堂等建筑沿护村河而建,形成村落。2009年文冲村启动改造,作为黄埔区首个开工建设的城中村改造项目,为了保存这批古建筑,黄埔区花费近十年,达到了政府、村民、开发商意见的平衡。

兰泉陆公祠的修缮过程持续了八个多月。招标时,文冲村甚至给投标者“出题”:在村中的空地,用传统工艺和材料,真实建造一间小屋子。陆聪泰还曾因为一名投标者分不清“文物建筑”和“优秀历史建筑”,而将其直接剔除出项目方名单。

作为村民代表,陆聪泰全程在项目工地监督,以免有损坏行为,尤其是吊梁、地基等关键部分。如果构件需要修补,也会试图与原风貌保持一致——横梁上的人物、花鸟等如今看起来有些许斑驳,这正是重新描绘时有意为之的。

文冲村落历史风貌有三次大的保护方案:为了缓和古建筑保护和城中村建设的矛盾,最早的《文冲古建筑保护方案》开始征求村委会和村民的意愿,文冲古建筑被分为五类,强调对古建筑的原址保护和修缮等;之后,文化遗产保护的力度加大,《文冲(石化路)城中村改造项目不可移动文化遗产规划建设方案》出台,对那些登记在册、有身份的古建筑提高保护要求;开发商进入后,《广州万科文冲示范区》规划出台,除了保护外,古村片区又将在未来规划为商业休闲区等。

文冲社区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文冲村对古建筑保护的新思路是,打造一个古建筑群,“形成一个集约的效应”。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为了与村落整体风格一致,除了“修旧如旧”,包括使用相同的材料等,一些新建建筑有意“做旧”,以保存历史风貌。

从2013年文冲古建筑开启修缮至今,在大约1.3万平方米的古村原址上,“广州幸福里”终于建成:以三百多年历史的陆氏大宗祠为中心,文冲风水塘附近,26座古建筑环绕,成为全市面积最大的“古迹保留地”。

文冲古建筑规划耗资颇大,其规划范围覆盖村围、景观、街巷和建筑。陆聪泰说,改造的成本全部由开发商承担。

经过修缮、移建的古建筑如今各有其用,比如作为长者饭堂、青年学习社。文炳陆公祠被打造为“文冲乡愁馆”,利用数字技术设备展示文冲地区的历史;仕傑陆公祠被建设为“陆柳卿广绣工作室”,进行广绣制作、展览和教学;而文冲炮楼,计划将被建成数字化博物馆。2022年5月21日,南方周末记者探访“广州幸福里”时,陆氏大宗祠中,年纪稍大的村里人正在紧张地排练粤剧;广州少年宫则在其他三个祠堂里开设了教学点,村里的孩子正在学习魔术、唱歌、剪纸文化。广州少年宫的老师介绍,在祠堂里上课是“第一次”,借助祠堂可以将古村文化讲给孩子,是一个比较有趣的尝试。

文冲古建筑规划耗资颇大,其规划范围覆盖村围、景观、街巷和建筑。如今村民生活富足,搬进了附近的回迁房,房子从30平米到150平米不等,有的分到了多套房子。文冲村有22个生产队,每年都会为所属的村民分红,每人大约能分得四万到八万元。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村子为其提供免费的午饭;老人家里甚至配备了智能化设备,一旦突发疾病,对着设备呼救便能立刻得到社区上门协助。

“我们的规划是很好的,集中在一起,一代成全一代。什么是保护呢?既不是乱拆,也不是乱建,而是有程序、有规划、有审批。”陆聪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集中在一起了,这个用什么活动,那个用什么活动能够盘活了,古建筑有人气,不好好利用它,时间长了,没有人在这里住了,那就坏掉了。”

罗惠娟巧品《广州百里丝路风情》局部。 (受访者供图/图)

在历史中创作

横沙村的古建筑远比“文冲幸福里”密集,仅村南部长约260米的“书香街”就有23处私塾和祠堂,为岭南地区所罕见。书香街在古代有“学城”之称,青砖灰瓦、龙脊鹅耳,至今仍然完整地保留着清代岭南建筑风貌。穿行在幽深街巷中,寻找掩映在古建筑中的流风余韵,历史街区的传统建筑正被逐步活化利用。

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我们的文物量太大了,几乎每一间都是需要(修缮)的,无论是大修还是小修。”横沙社区党政办主任罗钰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与文冲村不同,书香街由于改造成本较高,当年未列入旧城改造的成本中。现存的市级文保单位将被如何定位,决定着其周边文化遗产保护范围和力度。

55岁的罗惠娟是土生土长的横沙人,人称“娟姐”,她儿时记忆中的一些建筑已经消失了。作为留念,她有自己的方式——做“巧品”。每年七夕,横沙村会在祠堂举办“乞巧节”活动。相传,“七巧”是天上的织布能手,向其“乞求”便能获得精巧手艺。节日当天,巧姐们会用谷壳、竹签、树皮等制成花鸟人物等“巧品”展示。

娟姐对村子有特殊的感情,试图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巧品工艺记录消逝的古屋。她用捡来的材料做了儿时常去玩耍的老当铺模型。村里的百岁老人跟娟姐提到一个已经消失的建筑,娟姐从未见过,根据老人的描述给做了出来。老人看后感叹“好像啊!”这位老人不停用手摸着,就连娟姐为图省劲而做的简陋楼梯,都和老人记忆中的“歪打正着”。

娟姐成为“巧姐”源于一次“命题作文”。南宋诗人刘克庄的五绝《即事十首·其五》:“瓜果跽拳祝,喉罗扑卖声。粤人重巧夕,灯火到天明。”巧姐上网收集资料,还找到一位学者讲诗,弄明白内容后,制作了巧品《南宋粤人乞巧之夜》,竟一举夺得“金巧奖”。由于工艺创新、制作精细,二十多年巧姐生涯里,娟姐获奖无数,黄埔区文化馆还办过她的个人作品展。

娟姐的灵感似乎总是源源不断。疫情暴发后,她用陶泥做过一组抗疫的医护人员;2022年观看北京冬奥会直播,娟姐开始制作雪如意、冰丝带和谷爱凌摘金的滑雪大跳台。她更大的计划是用巧品把黄埔的历史做成立体的长卷。

作为横沙村的名人,娟姐享受村里的优待,其中就包括对她的乞巧工作室和作品存放室的支持。横沙村旧改中,有些人搬家留下的花草,娟姐都搬到工作室的院子里,如今已经花繁叶茂。

娟姐制作巧品时,使用的大多是人们丢弃的可回收材料,比如泡沫板、纸壳、饮料瓶、鸡蛋壳、一次性筷子等,曾被她妈妈调侃为“垃圾婆”。她从摄影和国画作品里找灵感,学意境和构图,专程去佛山学做陶偶的表情、动作和衣服褶皱,还在村外旁观捏面人的师傅,“学费”是不时捎去的饮品点心……终于,自学成才的娟姐把“垃圾”变幻为微缩版的大千世界。

“我想留一点点痕迹在这里,”娟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百年之后别人通过我的作品知道,七巧不是这么简单的。以前很多人觉得七巧的作品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或者不够精巧,但是我想展示给别人看,七巧可以很现代也可以很传统。”

娟姐生活了一辈子的横沙村,也面临一次创造性转换。

罗钰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书香街的定位明确后,保护和开发就能更进一步。

与古建筑一起,一些传统留在了横沙村。“鹿洞遗风”影响着村中的文化。宋代大学者朱熹的玄孙曾迁居于此,如今此处还有一座朱氏大宗祠,内挂朱熹的画像。罗钰兰说,村干部都在此读书长大,从2014年开始,社区为参加中考、高考、考研和考博的优秀应届毕业生发放奖学金,八年累计近八十万元,奖励了288位优秀学子。该条例甚至写进了村子的集体经济组织章程。

罗钰兰介绍,在横沙村的宗祠内,村民们会在此联谊谈心、展演节目,在传统节日更是会举行大型庆祝活动。“没有疫情的时候,我们还在那里摆酒,喜酒、满月酒之类,”罗钰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对于我们横沙村的村民来说,这些不是文物,而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很熟悉的存在。”

娟姐在这样的氛围下长大,年轻时,她白天拉肠粉、蒸松糕、跑码头,晚上下班回村后,追随自己的兴趣做巧品,常常熬夜到一两点,退休后更是成为“全职”巧姐。

古村开发后,村里计划把一座文保建筑用作娟姐巧品的展览空间。目前娟姐的奖杯摆满了院子,作品堆满了存放室,其中一些甚至从未示人。“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了,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把这个作品做给以后的人看,价值就在这里了”。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