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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度 |新加坡华文旧体诗的百年风雅

    受“五四”运动的影响,白话文在20世纪20年代逐渐成为新加坡华文文学的主流。但在新加坡立国以前,华文旧体诗写作仍相当蓬勃。据李庆年《马来亚华人旧体诗演进史》(1881—1941)估计,从19世纪末到1941年沦陷时期,新、马两地华文报章刊登的旧体诗数量,即有五万首之多。这一数目还不包括个人诗集里的作品。除了报章 的出版,这一时期新加坡华人社群也创设了多个诗社,进一步促进了旧体诗的创作,维系了本地诗人间的交往。

  追根溯源,新加坡华文旧体诗这一丰富的文学宝库,首先是由晚清派驻新加坡的第一任领事左秉隆建立起来的。在任期内,左秉隆积极提倡传统文化和文学创作,并于1881年创立了新加坡第一个华文文学组织——会贤社。该社的作品曾刊登于本地最早的华文报《叻报》。其后,左秉隆的继任者、著名诗人黄遵宪又成立了图南社,继续推动本地的文学创作。在左、黄二位领事的倡导下,华文旧体诗开始在本地扎根。

  除了领事官员外,清朝覆亡以前也有一些流亡诗人南来新加坡,特別是维新运动的领袖康有为。他在戊戌政变后流亡到新加坡,得到富商和“南国诗宗”邱菽园的支持,成立了保皇会新加坡分会,拥护被慈禧太后软禁的光绪帝。流亡期间,康有为在新、马写了一系列表达其忧患意识的作品。他的南洋诗虽然有不少本地景色和意象的描写,却采用了传统的象征手法,仍以中国为其诗歌世界的中心。

  华文旧体诗的第二代诗人,多数都是在中国出生,后来移居新加坡的文人或儒商。其中最负盛名的是邱菽园。他是多家华文报的创始人或主编,也是一位有名的慈善家。他与文友经常一起在报章上发表诗作,并组织了一些诗社。其中活跃于20世纪20年代的檀社尤其值得注意。该社网罗了当时本地最重要的诗人,除了身任社长的邱菽园外,还有著名的诗僧释瑞于。他们在1926年出版的《檀社诗集》,是现存唯一一部早期诗社的唱和集。与清朝的使节不同,这些诗人更多地关注本地生活和文化,他们作品中的“南洋色彩”(指本地风光、生活习俗和社会面貌等元素)也更为浓烈。“南洋色彩”一词虽然是由新加坡的白话文学界提出,但早在他们之前,邱菽园等旧体诗人,其实已把大量本地元素融入他们的作品之中。在《晚过嘉东》一诗中,邱菽园这样形容新加坡的自然风光和天气:“平原驰道带疏林,隔绝炎云一径深。错落矶亭凉汐信,分行椰竹净秋心。风敧渔艇回帆受,雨渍樵蹊引草侵。时有蛮花开烂漫,纷予内美入骚吟。”炎热的气候、东海岸、椰树和渔艇等,都独特地带出了新加坡的南洋情调。与此同时,邱菽园和其他很多在地诗人经常采用篇幅短小的“竹枝词”来描述本地风情。邱菽园1932年发表的系列《星洲竹枝词》不仅集中反映了南洋的风土习俗,甚至还尝试谐用闽南音译马来语的诗体实验。李庆年所编的《南洋竹枝词汇编》,便收录了从1888年至1950年在新、马报章上刊登的四千多首竹枝词。这些竹枝词从不同的角度,生动地记述了南洋各民族的日常生活和社会面貌,或表达了作者对故乡、故国的怀念。这些竹枝词不但为我们描绘了早期新加坡人民的生活习惯和情感意识,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新加坡当时的社会、文化和历史。

  在书写本土情怀之外,不少旧体诗人也时刻关怀中国政局,因为他们始终把中国视为故乡。李元瑾教授曾在《新加坡华人身份认同意识的转变》一文中指出,过去的新加坡华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绝对认同中国,他们心中不只有乡,还有国。他们希望祖国站立起来……只要能挽救中国命运,都愿意关心或效劳”。因此在殖民地时期,许多旧体诗都以乡愁为主题,表达了对中国命运的关注。这种强烈的离散或原乡意识,非但没有削弱新加坡华文文学的特色,反而令本地作品更为多样化。

    新加坡华人的故国情怀,集中地表现为1937年至1941年间的抗日救亡运动。在日军占领新加坡以前,新加坡华人或积极筹款,或以实际行动,援助中国的抗日战争,由此也催生了“抗战文学”的出现,其中亦包括大量的旧体诗作品。时任《星洲日报》副刊主编的邱菽园,也撰写了不少有关支援抗战的诗作。1938年年末,著名小说家和诗人郁达夫的南来,更促进了抗战文学的发展。郁达夫在逗留新加坡与流亡印尼苏门答腊期间,写下了相当数量的旧体诗,记述他的南洋经历与流亡时期的复杂心情。

  日占时期,即便在日本军政府的高压统治下,仍有一批诗人暗中创作旧体诗,表达他们对侵略者的愤恨和对光复的期待。二战结束后,有三部关于日占时期的旧体诗集面世,包括谢松山的《血海》、李西浪的《劫灰集》和郑光汉编的《兰花集》。第一部以纪事诗加上白话注文的形式,详尽回忆了新加坡沦陷的历史,尤其是见证大屠杀和各种奴役、压榨新加坡人民的暴政与社会畸形的怪现状。第二部以抒情的手法,记载了李西浪在沦陷时期的个人经历和感受。第三部则是郑光汉和诗友们的地下唱和。他们各自以不同的诗歌形式,揭示了新加坡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表现出诗人在极为险恶的环境中不屈不挠的高尚情操,同时也深刻反映了战争为新加坡人民带来的生活苦难和精神创痛。

  从1945年光复到1965年新加坡建国以前,旧体诗的创作方兴未艾。1957年,一批志同道合的本地诗人成立了新声诗社。直到现在,该社仍在正常运作,是新加坡历史最悠久的华人诗社。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南洋大学中文系也开设旧体诗词写作课程,并于20世纪60年代初出版了三部师生创作集。第一部是庆祝南大第一届毕业礼的《云南园吟唱集》,当时中文系广邀新、马著名诗人一同雅集吟诗。另外的《新加坡古堡纪游诗》和《南风词集》,则收录了中文系学生的学期诗词作业。

  现时旧体诗的创作虽然在新加坡已经不如从前繁盛,但旧体诗仍受到不同年龄层读者的欢迎。除了新声诗社和在1990年成立的全球汉诗总会一直努力不懈地在本地提倡旧体诗外,新加坡国立大学一批学生也在2016年夏天成立了南金诗社,推动校园内的旧体诗研习和写作。2015年,全球汉诗总会创办了《新洲雅苑》半年刊,由本人担任主编,以刊登本地作品为主,本地诗人和学生因而有了新的出版和交流园地。该刊旨在重振新加坡旧体诗坛的活力,唤起民众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关注,创刊以来,已逐渐赢得社会各界的好评。凡此都证明,在可预见的将来,旧体诗仍会在新加坡华文文学界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作者:林立,系新加坡国立大学副教授)  来源:《光明日报》2018年7月2日,请点击“阅读原文”浏览原文详情,版权归光明日报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