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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的这间平凡小屋,藏着民国高僧、一代文化传奇弘一法师的什么故事?

这位民国名士高僧,一代文化传奇,就在眼前这间小屋里,停下了一生最后的脚步。一间平凡小屋,也就有了不平凡的故事。

图右庭院边杨桃树后的老平房,一门一窗的简单房间,就是一代名士高僧弘一法师圆寂的晴晚室。

秋天的午后,走在泉州城北的模范巷里,楼房陈旧,天色暗灰,无风,安静。

我们的心情却不平静,因为知道在巷道里,就是弘一法师人生最后止步的地方,却还不知是否能有缘一见?

2017年到福建泉州晋江马甲故乡探亲,并寻访弘一法师的足迹,先后到过开元寺、月台寺、铜佛寺、城外草庵,却听说他最后圆寂处晚晴室所在,已于1960年改建为泉州市第三医院(精神专科医院),甚感失望,幸好在银行界的外甥林育来得知,该医院刚于去年(2016年)迁走,且据说晚晴室还在,喜出望外,即刻前往寻访(限篇幅,下文重复提到的法师尊称均从略)。

晚晴室所在的老平房后墙,还留有被封堵的门口痕迹,应为早年门口。

小屋传奇


自密集的居民楼之间,来到模范巷92号门前,旧楼仍在,惟铁门紧闭,并不开放,方感无奈,突见旁有看守室,老看守员再三确定我们是远方专程而来,只为能一睹旧址,特别通融,带我们沿围墙间的走道,进入后院,看一眼“空房子”,以了心愿。

后院是昔日医院的住院部与宿舍区之间的一处空地,停放着一些车辆,一座并不起眼的闽南式砖瓦老平房,有左中右三间房室,站在屋前看去,观者最右边的小房间,就是弘一当年所住的晚晴室了。

老平房侧边的晚晴室,从屋侧窗口内望,房内情景一览无余。

空荡荡的晴晚室内,前方窗下仅容一塌之地,就是一代名士高僧弘一圆寂处。

年轻时,他是一代风流名士李叔同,留学东瀛,能诗能文能书能画能歌能演能篆刻,是第一个将西洋油画、音乐和话剧引入中国的人,也是第一个在画室使用人体模特儿的美术先驱。出家后,他断然放下一切,成就为中兴断代700年之南山律宗的一代高僧弘一,是一位“做一样是一样”的人(俞平伯叹语),一生行迹,备受景仰。

这位民国名士高僧,一代文化传奇,就在眼前这间小屋里,停下了一生最后的脚步。一间平凡小屋,也就有了不平凡的故事。

小屋周围,如今旧楼密集,地方不大,却是古代泉州重要的儒风文脉遗址所在,曾有祭祀唐朝闽南第一位进士欧阳詹的不二祠,与南宋朱熹有关的名胜“小山丛竹”及书院,清乾隆《晋江县志》更称泉州古名“温陵”即出自此地。

弘一圆寂的晚晴室,就在当年开设于此的温陵养老院里。

1934年,旅居上海的泉籍商人伍泽民筹资创办该院,以赡养体弱年迈的僧人和收养孤苦无依的老弱者,院长叶青眼是弘一的皈依弟子。以此因缘,故得邀请弘一先后数度来此,或开示说法,或小住静养。

据叶青眼《纪弘一大师于温陵养老院胜缘》记述,弘一三度到此,时间依次为1935年农历三月春季,1938年农历十月下旬,1942年农历三月至九月就在此度过人生最后的153天。但据林子青《弘一大师年谱》,1935年农历十一月初冬他也曾到来,同一年两次,故共有四度(细节从略)。

晚晴因缘


弘一1942年春最后到此,是从惠安回泉州,先于铜佛寺小住,后在叶青眼劝请下移居温陵养老院,住院内一角的晚晴室。

除了出家法号弘一,晚晴二字,可说是和他一生情缘最深的一个名号。早年出家后,在绍兴白马湖畔的居处就自题为“晚晴山房”,自号“晚晴老人”,另署有法名晚晴院,文字结集为《晚晴集》,最后圆寂处也在晚晴室。好友夏丏尊等人都以“晚晴”名号为他的代表。

他一生有多达两百余个名号,其中多为佛家语,只有“晚晴”二字是出自唐诗(另晚年短暂使用的“二一”则出自两首清诗),且一再出现在他一生不同阶段,似保留了他一生和文学的一线因缘。

夏丏尊称弘一曾说“他从儿时就欢喜唐人‘人间爱晚晴’的诗句,所以有此称号”(见夏《怀晚晴老人》),说明他用此词,是出自李商隐的这首名诗。

而在弘一出家后的每个阶段,无论情境心境,“晚晴”始终相随不去,可见此二字与他结缘之深。

最后的晚晴室之名,应该也是出自弘一本人。据叶青眼《纪》文记述,1935年弘一法师首次住温陵养老院,是“住华珍室12号房”,1942年则是“公(弘一)住晚晴室,莲师(妙莲法师)等住华珍室123号房”。依弘一向来本意是要在寺院示寂,却因故未果;故他为此室命名,应该是当他最后确定将在此室圆寂的时候。

依夏丏尊说法,“弘一晚年曾说自己‘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此语为晚晴二字的注脚。”(见夏氏《怀晚晴老人》)

惟夏氏所言,只是夕阳西下的情景,而依晚晴二字本意,却是指雨过天晴的傍晚。两者各有不同,夕阳西下寻常见,晚晴时刻却难得,自当珍惜。以弘一出家表现的心志,坚持不懈的苦修,他所重视的应该是要珍惜把握如晚晴般宝贵的时光,尽量发挥一天(一生)最后一刻的光彩,如此自我警惕,如同修律守戒的精神,特别是雨后的傍晚,天地清凉,犹如修持而能觉受究竟清凉之境,应该才是弘一终身一再以“晚晴”为名号的个中深意吧。

晚晴室,就这样留下了晚晴老人最后的晚晴时光和心情。

悲欣交集


1942年10月,弘一在晚晴室最后几天的情形如下:

10月6日,开始断食。

10日傍晚,写下最后绝笔“悲欣交集”四字,交付侍者妙莲。

12日,辞世前一日,将早前写好的二封信交妙莲,待示寂后寄给夏丏尊和刘质平。二信内容一样,均附遗世偈二首。

13日(农历九月初四)晚,右肋而卧,神态安详,呈吉祥卧,安然圆寂。据随侍者妙莲记述,示寂时间为晚上8时,10天后就是他的63岁生日。

这段最后时光及圆寂前后情形,记载甚详,兹不赘述。

值得一谈的是他的两则遗世偈和最后绝笔。

1、两则遗世偈

两则遗世偈,同样写在致夏丏尊、刘质平二人的诀别信上,全文为:

“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此信前自称“曾赋二偈”,可见此前已经写过,但究竟何时所作?

据1942年10月弘一圆寂后,夏丏尊写的《弘一大师的遗书》一文,附记即称“本文方写好,友人某君以三十年二月澳门觉音社所出《弘一法師六十纪念专刊》见示,在李芳远先生所作《送別晚晴老人》一文中,有这样一段,‘去秋赠余偈云:‘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下署晚晴老人遗偈。’如此则遗书中第二偈是师早已撰就,预备用以作谢世之辞的了。又记。”

永春“童子”李芳远是弘一的忘年之交,弘一圆寂次年就最先整理并在上海《霖雨》杂志发表《弘一大师年谱》(林子青版即参考其稿本)。据记录,弘一是1939年8月在永春普济寺进入后山一茅蓬小屋内闭关前,写此偈给李氏,并书“无畏”篆额以赠,题跋为“已卯残暑”,可知这则遗世偈,早在他圆寂前三年的1939年已撰就,三年后(1942年)圆寂前,才又写了另一偈,一起分寄夏丏尊和刘质平。

二首偈语,可谓弘一对自己一生修行总结的心声,令人动容。

2、最后绝笔

弘一圆寂前三天的上午,他为皈依弟子黄福海写留言座右铭。傍晚6时,写下最后绝笔“悲欣交集”四字,自此永远停笔。

对此四字,历来解读甚多,但我认为最值得注意的还是弘一与四字的渊源及弘一本人的说法。

“悲欣交集”一词,虽曾见于历代佛典文献,却只有明末高僧藕益智旭曾二度以此词表达自己的宗教情感与信仰指归。

藕益被尊为中国净土宗第九代祖师,亦弘扬律藏,对弘一影响甚深。弘一出家后所编《蒲益大师警训略录》,跋文即有“悲欣交集”一词。弘一对藕益(灵峰)著作,更有“披阅周环,悲欣交集,因发学戒之愿焉”之语(见弘一《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自叙》),应为此语渊源。

而在弘一圆寂前对妙莲口述遗嘱时说,如“看到(他)眼里流泪,这并不是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为一种悲欣交集的情境所感。”

无论早年因藕益影响而写的“悲欣交集”,以及最后写下一生绝笔的心情,显然都是“为一种悲欣交集的情境所感”。

从出家初期悲天悯人的发心,经多年修行到临终一刻悲欣交集的感悟,那份悲心,都是始终如一,坚持不懈。

这,应该才是弘一最后写下这四字的心迹吧。

3、绝笔原件

当年弘一将绝笔“悲欣交集”,交付侍者妙莲。

1953年起妙莲任泉州开元寺住持数十年,这件绝笔手迹,自然随他藏于开元寺。

据上海龙华寺及圆明讲堂方丈照诚法师称,2000年妙莲圆寂前后,有“一位收藏家”将这份手迹,连同弘一临终写给妙莲的遗嘱、信件、书法、金石、遗著等九件遗物,一起捐赠给上海圆明讲堂。

圆明讲堂为名僧圆瑛法师创办,早年妙莲出家,就是依圆瑛的大弟子日观法师,因缘甚深。故捐赠者应为妙莲本人,所谓“收藏家”或为托词。

2000年纪念弘一法师诞辰120周年,这件绝笔首次公开展览,世人才得以一睹原件真貌。

这件绝笔,隐隐可见纸后渗透墨迹,原来是写在本欲写给弟子黄福海的短笺背面,为黄色粗宣纸,纸宽仅约三寸,废纸重用,足见老人悲悯惜物之情及持戒之严。

纸上“悲欣交集”四字之后,还写有“见观经”三小字,右上角则有“九月初一字下午六时写”一行小字,右下角还有“初一日”及涂抹改为“下午九”的小字,后二者当为书写时间,而涂改部分或为添加三小字的时间。

四字绝笔,文字墨色由浓渐淡,宛如他一生行迹的写照,所有绚烂都归于平淡枯索,直到最后的一点,却是筆酣墨足、精神饱满的一个圆点。

这个最后饱满的圆点,可说是弘一法师一生笔下总结的句号,如同“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情境,展现了他人生修行最后的圆满。

弘一法师当年在晚晴室内写下一生最后绝笔的“悲欣交集”四字及“见观经”与时间,原件写在当年信封内衬的粗黄宣纸上,渗透出背后墨迹。现藏上海圆明讲堂。

空之永恒


1942年的闽南秋天,是弘一人生最后的秋天。

75年后,一样是秋天,近晚时分,我默立于晚晴室门前,木门紧闭,好像老人还在屋内,在木榻上安详地默念佛号。

透过屋旁窗栏向里面望去,晦暗的小室,当然什么都没有了。

屋后旧墙,见有红砖门框的痕迹,已被水泥封堵涂抹成墙,或许这才是当年老人日常出入的旧门,但已无从考证。

一旁的老看守员说,这座老房子,曾是医院保存药品或杂物的仓库,不久前因医院搬迁才清理一空。他虽知此为弘一圆寂处,但对当年是否因此而特别保留下来,就不得而知。

或许见我们态度真诚,他还特别开锁,让我们能走进晚晴室内,终于真正置身于弘一度过人生最后时光、悲欣交集的空间!

那一刻的感动和激动,真的只有自己知道,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事了。

陈旧的小室,空无一物,只有一片安静,想起旧照片里弘一在此最后安详入定的神态,感觉平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然与自在。

就着窗栏斜透进来的微光,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白墙,只觉万籁俱寂,虚室生白,就在眼前。

庄子的“虚室生白”,原句“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意思是事到终了,一切都会不存在,如同空荡荡的房间,没有好坏取舍,无欲无求,自然心境敞亮,进入自在境界。

空室伫立,想起弘一曾以“如梦如影”形容自己的闽南因缘(见弘一《闽南十年之梦影》),感觉眼前的缅怀思念,亦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此情此境,自然会想到佛家的缘生缘灭、诸法空相……

一念及此,顿时觉得这间历经岁月沉淀的陈旧空室,就是心静土静的一片净土,弘一法师走过一生风月云水的脚步,在这间简单的小室里,留下了远去前最后的身影,在空寂中成了永恒,应该是最好的句点了。

晚晴室外,静坐庭院树下,面对秋日夕照里的晚晴室,感觉这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树,就是岁月的侍者,默默守护着这间老屋,以及屋里的一片净土。

这一天,是2017年10月23日,是137年前天津李叔同的生日。

说来也巧,我的生日就是在第二天。

当年弘一在泉州郊外得遇唐学士韩偓墓道碑时曾写下“因缘会遇,岂偶然耶?”

念及我们得以到此,时空交会,内心的感受,仿佛也就只能用这两句话来形容了。

  杜南发在晚晴室前,时为2017年10月23日,恰是弘一法师99岁冥诞。

后记


后悉,就在我们到访后一个月,2017年11月泉州市就启动复建计划,随即动工拆除医院旧楼,2020年10月27日《福建日报》就报道小山丛竹历史文化公园对外开放,修缮碑坊,晚晴室辟纪念室,房内增设床桌,成为文化景点。我们那日到访,所见正是医院拆除前的最后情景,得以留下片段“旧景”记录,宛如写下一段时代的句点,说是有幸,也是缘。

(作者是新加坡作家/文史研究者)

文:杜南发

摄影:杜南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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