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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外国白领从他豪华的办公区远望现代私人住宅区。他住在新加坡三年,却从未见过政府廉价组屋里的样子。摄影/Amrita Chandradas
过去40年,新加坡从第三世界跻身发达国家行列。与此同时,新加坡也面临一系列现实问题,比如空间、资源短缺、移民问题等。
新加坡年轻女摄影师Amrita Chandradas(阿米里塔·钱德拉斯)将目光对准新加坡高速发展背后所面对的社会危机:公墓被迁、传统逐渐消退、高楼渐渐拔起、城市更加拥挤、仇外心理与日俱增、未来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这些变化纷纷体现在她的作品《6.9》中,藉由作品展现新加坡居民的生活现状,表达他们各种各样的心声。
十字路口下的新加坡
01 一个新加坡人远眺家乡的地平线。新加坡人在适应迅速发展的环境时不知所措,他们看着地平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环境日新月异、外国人纷至沓来,甚至有时候在当地人眼里,外国人比本国人还要多。新加坡不断经历着这种复杂而巨大的变化,而当地人需要去适应这种节奏。随着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多疲惫、受挫的人们被甩在了后面。这个家乡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也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02 87%的新加坡人住在这种政府提供的廉价组屋里。一个街区内,人们的生活和住处由价格来衡量,有些夫妻平均要等上4-5年才能搬到新房居住。
03 有些人的确选择不改变并按原来的样子生活,他们是新加坡最后一个村落Kampong Buangkok村的居民。近60年来,Awin Bin Yudin一直和他的妻子Salmah还有他们的六个孩子生活在这个村里。
04 Nek Nek Lisa也在这个村里生活,她患有老年痴呆,她的女儿搬回来照顾她,女儿说让妈妈搬到现代公寓会让她的病更严重。
05 27岁的新加坡白领Liyana Sungep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打量着新加坡城市面貌的变化。
06 菲律宾工作者们在义安商场后面的公园休息,周日是他们唯一的休息日。几年来,菲律宾人纷纷来到新加坡,做一些本地人不太愿意从事的工作。这让很多焦虑的新加坡人心中不安,那些网上抵制外国人入境的博客通常就是针对这些菲律宾人的。
07 Mohammed Samsuri住在一个45平米的公寓里,家里有他和妻子,还有六个孩子。由于受教育水平不高,他没有工作,所以他对新一轮的人口增长以及人口增长带来的工作竞争颇为担忧。照片拍摄的是他和他的三个孩子在他们的公寓外面。
08 “我埋葬妈妈的那天,他们告诉我说她只能在坟墓里待10年。我怎么能接受?我们都是这座鬼城里行走的鬼魂。” SA在金沙酒店的前面拍下这张照片,当时她母亲刚刚因为癌症去世不久。
09 武吉布朗墓地——新加坡经济缔造先驱们大多埋葬在这里。这里也是中国国外最大的华人专用坟场,里面有十万座坟墓。
10 掘墓人正在挖掘一块82年前的坟墓。政府建议把这座墓园的一部分划分出来建一条8车道公路和高楼。
11 咖啡山墓碑上找到的照片。
12 Lim博士在墓园看望自己的祖先。他有7个直系亲属葬在咖啡山,他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些已故亲属了,也担心不能来这里抒发乡愁了,因为这个墓园即将为现代化发展让路。
13 在中国鬼节这一天,一位当地老音乐家在武吉布朗墓地抽烟休息。随着现代化思想的发展,传统祭祀祖先的活动已经淡化。
14 道士正在为武吉布朗墓地被掘墓者挖出来的灵魂进行净化法事,然后灵魂会被送入大海,等待重生。
问:作为一名在英国接受了艺术和新闻摄影教育的新加坡报道摄影师,最早是什么原因让你重新思考新加坡并开始这个项目?
钱德拉斯:人们常说“离开让人的心靠的更近”,我之前有近两年半的时间没有回过新加坡。我开始想家,而大部分我对新加坡变化的了解都是通过和朋友、家人的交谈中得知。他们不断地告诉我一些消失的地方,它们正在被人们改造成新购物中心和奢华公寓。
通过对话,我对这些捆绑了我童年大部分记忆的地方的消失感到非常沮丧,我在想我对这些地方的记忆能如何被保留下来,并在未来展现给我的孩子。
新加坡正在迅速变化,我觉得重要的是要看看我的国家正经历着的重要阶段。我此前拍过许多其他国家的照片,但还没有在本国拍过项目,所以这些都是促使我思考新加坡并开始这个项目的原因。此外,这也是我在伦敦传媒学院学习新闻和纪实摄影课程最后一年的项目。
问:你最终选择通过记录不同新加坡人的故事来讨论这个国家的变迁,借肖像和故事揭示新加坡不同的社会问题,而非从一个故事进行切入。你在展开项目的过程中都做了哪些调研,拍摄的过程大致如何?
钱德拉斯:这项研究很简单,主要是与不同阶层新加坡居民的几次对话,这个项目的完成与听他们关于新加坡正在发生变化的看法是不可分割的。此外,我还详细的查阅了许多知名作家和新闻记者,如契连·乔治(Cherian George)等人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文章。 我的拍摄项目涉及面非常广,因而我为此做了好几次实地考察,把相机放下,与人们展开真正的谈话。这些都最终决定了我项目的方向。
考虑到我为作品设定的解构和视觉表达,我不得不在项目拍摄中去到新加坡的很多地区,所以整个过程相当的紧张。我从未如此接近我自己的国家,我经历了许多有趣的情境,并通过不断拍摄和跟进,以及与那些我在日常生活中无法接触到的人交谈,对我的国家有了更深的了解。
问:在作品中,你对空间的探讨作为隐形线索一直贯穿其中,你对新加坡日益饱和的城市空间对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影响有什么看法?
钱德拉斯:一个例子是新加坡年轻夫妇想购买自己的住房,一直在土地价格和房产空间上考量,来容纳他们的未来需求,这些年新加坡人时常对住房面积变得更小和更昂贵喋喋不休。我们的土地已经无法满足人口的压力。
第二例子是新加坡人开始对公共交通系统的不满发表意见,我们此前从不担心高峰时段火车旅行会有多拥挤,而今天我们不停地谈论这件事,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按时旅行以避免高峰时间。
总之,在新加坡,饱和的城市空间让我们感到手头拮据,因为房地产价格以及与我们这个小岛相关的一切都在不断上升,我们现在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城市之一,我认为这应该详细说明它造成的影响有多大。随着政府财政计划的实施,大量的低收入家庭拼命寻求援助以支撑他们的开支。
问:你选择将《6.9》作为作品的名字,它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钱德拉斯:随着人口的增加,新加坡人的出生率已经下降到世界最低水平,新加坡政府于2013年初通过白皮书(权威报告)宣布,为实现经济的可持续增长,到2030年新加坡人口须增加30%至690万。6.9正是国家预计在2030年所达到的人口数量,而为了达到这一表征,政府已明确表示,我们将不得不吸引外国人,最终使新加坡成为他们的家园。
问:新加坡是一个多元民族社会,人们来自不同的国家,拥有各自独特的文化,据我所知你的祖先来自印度,他们在很早之前来到了这里,那么能说说你家庭的故事吗,这段历史是如何影响你成为一名纪实摄影师的?
钱德拉斯:我是来自南印度泰米尔人的第五代移民。我的祖先在1800年代(殖民时期)从泰米尔纳德邦来到新加坡工作,泰米尔语也是新加坡的官方语言。因此,由于新加坡泰米尔移民的历史和文化,我尽管不是在印度出生,却能流利地阅读并书写我的母语。
我来自一个充满爱的家庭。我的父亲在新加坡全国性日报《海峡时报》(The Straits Times)担任了47年的新闻记者。他过去常常在夜晚上班,这样他就可以掌握大部分令人兴奋的消息。我出生后,他也很喜欢拍照,受到父亲的鼓励,我从小看着《时代周刊》和《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长大,所以我猜潜意识中所有这些也许塑造了我今天的形象。另一方面,我也从来不缺母亲的支持。
音乐在我们的家庭中是不可或缺的,它提供了另一个节拍,让我在整个项目中充满灵感。我从小就有这种渴望和好奇心,我想这些因素是成为一名纪实摄影师不可或缺的。
问:即便新加坡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文化开明的国家,但我相信她也无法避免地遇到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这也成为人类在全球化进程中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你在作品中也提到了排外情绪,能否跟我们聊一下你对这一主题的感受?
钱德拉斯:这属于全球性的挑战。我们现在正在面对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有许多在自己国家饱受战火蹂躏的难民正在寻求新的家园。虽然有许多国家接收了他们,但也有更多的国家因为自己的恐惧向这些难民关上了大门。我相信那些对外国人持有的敌对情绪更多的来自人们自身的恐惧和狭隘,这也是新加坡正面临的挑战,尤其是从政府发布白皮书,宣布新加坡需要外国人来填补正在减少的人口时起,尤其需要重视的问题。
来自菲律宾的本地年轻工人通常每周会在星期日有一天的休息时间,但不幸的是,最近出了几起雇主虐待劳工的例子,因而建立互相支持的互助组织对于这些年轻菲律宾工人来说非常的重要。但有时很多新加坡人却认为这些工人们不能融入本地的生活。
针对这些移民的仇外心理正在不断上升。这些新加坡人忘记了正是移民的悠久历史才创造了今天的新加坡,忘记了正是那些来自印度、孟加拉和中国工人们的不知疲倦才建成了今天新加坡的天际线。这个国家有20万来自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国的保姆帮助本地人抚养孩子,组织家务。我在作品中精选了一些有关女性的故事,她们是来自另一片土地的英雄,没有她们,我们国家的快速发展便是天方夜谭。
问:你的作品中所涉及到的文化认同,尤其是华人世界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武吉布朗墓地墓园(Bukit Brown cemetery)是世界上最大的华人墓地之一,它与华人社会的乡土文化和信仰有很大的关联,你最早关注它的机缘是什么?在拍摄过程中对占新加坡人口最多的华人群体是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钱德拉斯:武吉布朗墓地是构成《6.9》系列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有十万座坟墓,也是中国以外的第二大华人公墓,很多建设新加坡的拓荒者都被埋葬在这里。这些先人以建造世界著名的教育机构、医院和娱乐场所而闻名,一些新加坡的公路甚至以他们的名字命名。我们的建国领袖李光耀的姑姑,新加坡首位女医生李珠娘的遗体也被埋葬在这里。
不幸的是,为了提高城市的交通运输效率,政府已宣布拆除这座公墓的一部分来修建南北公路,并建议在不久的将来清理这座公墓的剩余部分来修建住宅。 这项决定不仅会破坏拓荒者的休息地,而且会破坏当地人与墓地的情感联系,此外,这里还是一个稀疏的野生动物栖息地,是至少12个物种的栖息地。当在做这篇访谈的时候,已经有4153座之多的古墓被挖掘出来了。
我在记录武吉布朗墓地期间正值中国鬼月,很庆幸地见证了罕见的道教做法活动。我开始理解仪式到底意味着什么,以及挖掘仪式中的每一个对象同时也有一个伟大的,受尊重的象征。由于各种原因,我非常害怕在仪式开始之前去接近,或了解它的意义,然而通过这一项目我跨出了自己的舒适区,我也了解了说不同方言的人和墓地建造风格之间的关系。我还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掘墓人、那些号召政府停止拆除墓地的激进分子、以及通过做法来安抚亡者灵魂的道士。我觉得我更接近了新加坡人的根。与此同时,我曾经错过的那些仪式的意义也变得更加清晰了。
问:《6.9》作品的开篇是从空中泳池俯瞰新加坡天际的照片,它是新加坡快速发展的缩影,那么你最初在作品的编排上有哪些想法?
钱德拉斯:编辑过程是最困难的。由于项目的概念,我总共拍摄了许多不同的领域和故事,使得最终的视觉叙事变得非常复杂。我觉得我在作品开篇选用那张照片代表了过去和现在的融合。在整个拍摄期间,我唯一的休息机会便是在新建成的滨海湾金沙酒店上的无边泳池游泳,我望着眼前的天际线倒抽了一口气,眼前的建筑那么陌生,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于是我立即拍下这张照片,我想冻结我所看到的新加坡不断变化的景观和走向未来的这一片段。
《6.9》探索了人们对过去的忽视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因而那张照片最为适合阐释这个想法。
问:那么在你完成《6.9》项目之后,对当代新加坡的理解和认识是否发生了一些变化。
钱德拉斯: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人口本就稠密的新加坡需要增加更多的人口以适应城市的发展。人口数量的减少将不能维持现有经济的发展,我们需要为未来做好准备。不过,为了让未来的新加坡人能够了解到他们的传统,使得我们的身份认同不被打破,我依然要为保存历史和地区的意义而付出努力。我会将这个项目持续下去,到2030年再回过头来看它的意义。
问:你在学习摄影和实践的过程中都受过哪些报道摄影师、艺术家的影响呢?
钱德拉斯:当然有我的父亲。另外,在新加坡和北京两地工作的VII图片社的知名华裔摄影师沈绮颖(Sim Chi Yin)对我和其他新加坡新闻、纪实摄影师都有很大的影响。她让我们有能力相信,尽管你来自一个很小的地方,依然可以持续去纪录,在重要议题上发表意见,最终以纯粹的辛勤工作和天赋被人们发现。沈绮颖也是我在2016年参加吴哥图片工作坊的导师,她同样激励了整整一代新加坡女性摄影师去像她那样工作。她的诚实激发了我们大多数人,并推动我们在工作坊期间直面我们的恐惧。她几乎在这个激烈竞争的行业中为我们设定了新加坡新闻和纪实摄影师的标准。
与此同时,有如诗人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艺术家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纳斯林·默哈姆迪(Nasreen Mohamedi)等人都征服了我。
问:你在2014年初入选玛格南30位30岁以下摄影师( Magnum 30 Under 30),不久前又参加了吴哥摄影节工作坊,你认为这些活动对于年轻报道摄影师有哪些帮助?
钱德拉斯:我认为借这些活动,我的作品可以被更多的人关注,并帮助我在行业内建立进一步的联系。摄影节和奖项对我来说是一种鼓励,促使我继续努力,提醒我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
问:近些年来,新加坡在其国际摄影节和其他相关活动的支持下拥有了大量的摄影诉求。如今新加坡的新闻和纪实摄影的生态系统大概是怎么样的一个状态?
钱德拉斯:新加坡有一小组相对集中的纪实摄影师,以及不断增长的新闻摄影师和摄影爱好者在不断地维持这个社区的良性发展。我以前很少听说有关摄影的活动和讲座,但现在在不同的工作坊和活动中已经建立了很强的摄影社区。新加坡有Objectifs摄影中心定期举办展览和摄影师的讲座。The Deck还拥有Steidl出版社的图书馆。新加坡还有一个名为“亚洲隐形摄影师”(Invisible Photographer Asia)的平台,旨在为崭露头脚的摄影师策划和组织不同类型的导师工作坊。
难以置信在这么一个小的国家会有如此多的摄影活动,我不断的感觉到我们在努力作出改变让人们听到这里的声音。我们生活在一个数字时代,对视觉有强烈依赖,这也是为什么新加坡会认真对待所有这些不同的摄影事件的另一个原因。
问:能否跟我们分享一下你目前正在着手的项目?此外,你在2017年有哪些个人的计划?
钱德拉斯:我目前依然在创作不同的项目,包括回应斯里兰卡26年内战中失踪的2万名泰米尔人的作品,针对此计划出版一本摄影书,并以暗箱的形式予以展出。最近,借吴哥国际摄影节的青年摄影师培训班的机会,我有幸和其他12名来自东南亚国家的新闻报道摄影师一同接受了来自奥斯克罗茨图片社(Ostkreuz)两位优秀摄影师约尔格·布鲁格曼(Jörg Brüggemann)和托比亚斯·克鲁斯(Tobias Kruse)的指导。
此外,工作坊为学员们布置了一个名为 “青年”的拍摄项目,我正在研究侧重于不同方面的女性化,以及社会期待的女性身份的构成的议题,你将在今年8月看到完成的项目。我会在8月后回到斯里兰卡继续拍摄之前提到的项目,除此之外,我还决定与厄瓜多尔另一位摄影师合作,在十月开展一个全新的项目。
问:除了摄影外你还有哪些兴趣爱好呢?
钱德拉斯:我偶尔会通过跑步和跳舞来让自己高兴、通过阅读来让自己保持理智、画画来获得灵感、用看电影去做梦、游泳以保持冷静并借旅行来保持与世界持续的联系。
阿米里塔·钱德拉斯(Amrita Chandradas),纪实摄影师, 2013年伦敦传媒学院新闻和纪实摄影专业研究生毕业,目前在新加坡和其他东南亚地区工作。 她的作品刊登在《纽约时报》、BBC、《海峡时报》等媒体杂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