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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出嫁当天我把钟砸了,结果全家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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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原非的短篇小说合集《邻人的运气》。

消失的钟

8.30在兵营报道,他记得很清楚。他四处问询,现在到底几点了呢?有人说三点多,他知道肯定不对。一个说七点,也必定错误。时间突然消失了,那个正确版本的时间,藏在哪儿呢?他到处翻找,看见迷彩服,脏兮兮的,团在床下,踩在靴子底下。怎么办,怎么办?夕阳先是红润起来,又不高兴似地拉下了脸,而他仅仅是留下了一点印象。这是现实里面的下午。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着寻找时间,想着自己应该起床,却在此过程中失去了全部时间。

他醒来,才记起自己刚刚十六岁,还不到服兵役的年纪。这份关于兵役的记忆,应该是姐夫那里来的吧。他摸摸右边脸颊,不用看也知道,一个圆肿的,发光发热的青春痘,周围簇拥着硬硬的胡茬。他吐泡般吐出句脏话。这间卧室有夕照,刚才盹着的时候,太阳正好照在这一边。

这就难免让人觉得,连太阳都在跟他过不去了。

他皱眉摸出一根烟,打开窗,手肘支在窗台上。下面是护城河,最近久不下雨,河里全是鸡屎绿的淤泥,看一眼就粘在肺里,再也不想呼吸。鸽子在排水孔里做了窝,白的,灰的,它们的命就是过这样的日子。

门铃响起,他吃了一惊,烟差点掉下去。定了定神,才想起姐姐已经出嫁了。以前他在家里吸烟,如果姐姐在家的话,一分钟内必定敲门骂人,也不知道她怎么长了那么灵敏个鼻子。姐姐以前做空乘,那时候要么几天不在家,要么就在家一整天。他曾经很盼着她出嫁,但是自打她结婚以后,家里的气氛就变了,变得他也很想快点逃出去。

他不舍地碾灭香烟,走出卧室。门自己开了,是打扫卫生的钟点工阿姨,他叫了声安娣。阿姨絮絮叨叨用福建话说,“怎不开门?汝看电视是呣?汝一日电视看几点钟?嗳,即阵几点啊?

恁厝有钟无?(你在看电视吗?你一天看几个小时电视?现在几点?你家有钟吗?)”

阿姨屋里屋外找钟,他不答话,背起包就出去了。在他的记忆里,家里是有过一座钟的。

在这个人人都有手机的年代,家家户户的墙上仍然需要一座钟。人在家里懒散,手机未必时时带在身旁,手表也是一到家就脱在洗手池头,好放松筋骨。干活的时候更是不方便找这两小件来看,墙上有个大圆盘,看时间看得心里透亮,多好。

那只钟到底长什么样,他本来已经忘了,这下又模糊想起来一些。它应该是发源于中国的小商品市场,流通到全世界各地的亿万钟表中的一员,特征是便宜,材料不太经用但如果无病无灾,仍然捱得过许多岁月的风霜。和它许多的同类一样,它的外表属于某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审美流派,可以同时满足大多数人群对于奢华,传统,异域,现代等多方面的喜好。

他记得它有着维多利亚古典花纹,和现代工业主义的生铁指针,在钟摆下装饰着一只让人联想起海盗的粗犷的锚,钟身虽然是塑料的,却被漆成了暗红的实木效果。

家里那座钟,妈从起床就开始盯着它,若是七点了门还没有响,她就会咕哝着,“死哪里去了……又去买多多喔,贪赌的烂骨头”。她在等开德士的芒叔回家。芒叔其实是继父,但是因为和妈在一起的时候年纪都大了,他和姐姐都没改口叫爸。芒叔以前自己有个小船厂,后来一些大船厂进来新加坡,小船厂都倒了,他就开起了德士。妈虽然嫁给他,却看不起他,时常揪着他,提着他全姓全名地骂他没用。芒叔是个好性的,像卖榴莲的阿叔那样,手给刺扎坏了,以后反倒钝钝地觉不出痛。

芒叔用这钟的时间则取决于他在关注哪一场赛事。他离了利物浦不能活。芒叔在家里总是蜷在沙发一角,连续开德士十多个小时的辛酸都写在脸上。只有球队进球才能博得他脸上一阵青春的光芒。

姐姐出嫁以前也离不开这座钟。她经常是在洗手间里化妆化到一半,脸上半黄半白就跑出来,朝钟张望一下,就赶快跑回去,嘴里还念着,“糟了,要迟到了,糟了。”姐姐从Poly时就开始谈恋爱,偷偷化妆。毕业后被阿联酋航空选去当空姐,其实她不够高,也不够瘦,但胜在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孩子似的明亮,说起话来也很温柔。虽然她待他一点也不温柔……

至于他,好像是唯一不需要这座钟的。他的脸离开电脑就立刻贴在手机上,出门还有运动手表。这么多仪器提醒着他,他哪里会把时间给丢了,给忘了呢?

姐姐宣布要结婚的那天晚上,气氛很坏。妈不支持这门婚事。姐姐和姐夫谈了十多年恋爱。前几年姐姐当上了空姐,姐夫也进了飞行学院。他一直很羡慕姐夫,也做过自己将来去考飞行员的梦。

妈坐在沙发当中,巍然如山,连沙发也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就知道想飞,想当pilot,谁不知道飞行学院中看不中用,学费死贵,把他老子的存款全扑进去了。现在连份工作也没有,你们俩个以后吃什么?”

姐姐刚到家,淡茶色的空乘制服还没换下,听了这话,眼圈一红:“总会有办法的。我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妈手一摆,声音也尖利了。“不是我说他,飞行员职位那么好找,那早就找到了。像我找了你芒叔,天天看着他我火就上来!也没个正经事业……”

芒叔在沙发另一头缩着,好像在努力把自己变得更小,小到看不见。他双眼无神地望着空中。

今天没有球赛,没有球赛的人生是空洞的。

姐姐急了,“他,他不会一直这样的。他已经毕业了,总有一天会当上飞行员的。”

妈也急了,“还没结婚先忙着替老公说话,不是我咒你,你嫁给他没好结果!”

这话一出,姐姐的眼泪马上决堤了,像厨房淹水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她边抽噎边说,“要什么好结果,有这样的妈咒我,能有什么好结果……他开德士我也跟他,他去收Karang guni我也跟他!我不像你,跟着人还天天看不起人。”

他不敢插嘴。在这个家里,妈地位最高,姐姐次之,芒叔最低。他只比芒叔稍好点。地位最高的两个人爆发战争,他和芒叔只有在一边看着的份。

姐姐婚礼将至,家里还是阴云密布。妈本来想用冷战降服对方,却发现对方以冷制冷,变得有点高处不胜寒,只好自己搭上老脸,去帮姐姐筹备婚礼。

婚礼那天早上,新郎要带着一班人马来“闯门”,姐姐也会召集姐妹们来支援,给男方军团各种颜色看。为了方便穿衣服,化妆这些事,姐姐头天晚上住在她要好的朋友慧怡家中,收拾好了才和慧怡一起过来。

天才蒙蒙亮,他被一阵疾风骤雨的敲门声惊醒,跟着听妈高声说,“红包纸还少几只,我去巴刹看买不买得到!你快起来,姐姐她们要来了。”

他在脸上使劲搓了几下,从床上弹起来。客厅里没有芒叔,但好像沾染了芒叔的气质,呈现出一派哀愁景象。芒叔平常驾晚班,早上六点多交了车,买报纸,在Kopitiam喝了鸳鸯奶茶,看完报纸才回来。但是记得他头天晚上特意没驾车,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他两手拄着洗脸池,垂着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迷迷糊糊地,他抬起头看镜子,看见额头一颗豆大的青春痘正露出白色脓尖。溯流而上,是鲟鱼的本能。看见青春痘出白尖去挤,是人类的本能吧。他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挤,却没有看上去那样容易,费了好些功夫才把它解决了。

这时他听见外面一些声响,心“咚”了一声,“糟!”现在什么时间了?会不会姐姐的姐妹们要到了?我可还穿着平角底裤咧。他慌张张跑出盥洗室,朝客厅的钟看了一眼。还好,大概还有十五分钟的空余。他跑回盥洗室又想起当务之急是穿好衣服,于是又往卧室跑,把门砰地摔上,结果力度过大,整个房子都像地震那样晃了一下。但怎会有两声门响?他狐疑地开门看去,那边地上的是什么?

他冲过去,整个人都惊呆了。

客厅里那只老爷钟,分成几片躺在地上。

婚礼的早上发生这种事,她们会不会觉得这是坏兆头?他搜索脑海里所有关于钟的迷信,记得“送钟=送终”,那没钟是如何呢?“无终”?那对于一场婚礼来说,真是坏得不能再坏。他咬牙,无论如何,先混过了今天再说。

他在储藏室翻到林志源肉干的纸袋,心中一喜,赶紧把钟的遗体一片片拣进去。设计成锚的那一部分硬是伸出纸袋来,像死不瞑目的螃蟹的螯。这样也够了。他抱着纸袋小心地滑进卧室。

他现在才发现这个家拥挤到了什么程度,完全找不到一点空间来隐藏证物。他的旧吉他盒子占据了床底大部分空间,几双球鞋补足了空余。衣柜的一半是去欧洲那年全家买的冬衣,旁边挂着姐姐几件不常穿的礼服,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内裤,乱七八糟的塞在里面,随便拿一件什么出来都会导致一次山体滑坡。他向衣柜顶上望去,网球拍盘踞在上面,像一片硕大的蛛网。

家里静得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还有姐姐和慧怡姐上楼的脚步声。他抱着纸袋茫然四顾,犹如一个城邦将陷,却找不到人可以托孤的将军。

婚礼过后,姐姐去普吉岛度蜜月,妈也和几个安娣去了槟城三天两夜游,说是要放松一下。家里只剩下芒叔和他。他借口要准备‘O’Level,故意在外面泡到芒叔出车了才回家。

妈回来后,他提心吊胆,却也没看出什么异状。直到有一天,他听见家里激烈的争吵声。

“你这个鬼样子还要去找女人,我倒要看你长了几个胆子!”妈站在厨房里,声色俱厉。

“我哪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一向惜字如金的芒叔憋出了好几个字。

“那我问你,浴缸里的长头发是怎么回事?老娘出去两天,你就忘了自己姓啥了是不是?”

“慧怡和小妹在家shower过,婚礼那天。”芒叔一向称姐姐为“小妹”。

“那是几久的事了?安娣不是来打扫过,怎会还有?”妈步步紧逼。

“我怎会知道。她从来就打扫不干净。”芒叔丢盔卸甲,仍然嘴硬。

“ok,那还有,钟呢?是不是你带哪个女人来家做见不得人的名堂,弄坏了也不敢认?”

“你!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一向懦弱的芒叔声音大了起来,脖子上筋脉分明胀了起来。

“反应这么大,你不是理亏呀?”妈像终于捉到了确凿的证据,得意起来。

“你不要无缘无故冤枉人!”芒叔的话里竟带了哭音。“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是不可以冤枉我。我和你说过一千次了,钟哪里去了,我不知道!”

“那你说钟去哪里了,弟弟在读书呀,小妹去度蜜月,不是你,难道是我偷去槟城的不成?”

他听见撕心裂肺的门声,那是木制大门,若猛然拉开,就是这个声音。之后哐一声,是外头的铁门。芒叔这人就是这样,即使在气头上摔门而去,也不忘尽责地把铁门关好。

他觉得很对不起芒叔,便悄声道,“妈,你误会芒叔了。其实那天是我不小心,把钟弄坏然后扔掉的。”

妈意外地看着他。“你真懂事了。怕我和芒叔出问题,自己来顶缸。哼,可惜,我手上一堆证据,就算我的家华再懂事,那个老东西也躲不过去的。”

他还想解释,妈却摇摇手说“破钟值几个钱,我一天不敲打老东西,他一天不知道自己姓啥。

我看他外头是有女人,成宿的不回家,我就不信他天天这么勤力?”

他只得默然,转而去看那空荡荡的,没有了钟的墙壁。

昨天一家人聚餐,他找个借口吃到一半就逃了。姐姐好强,人前话总是说得很大声,也总说自己过得很好。可是人后……他想起姐姐忧郁的脸。

那天姐姐回来,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他不敢问。约摸半个小时,她好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家华,今天没课?”姐姐不是一“哎”,“哎”的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礼貌了?他感到两人之间的一种生疏。但同时,也挺了挺腰杆,好像这突如其来的尊重把他一下子变成了大人。

“嗯。”他不愿意告诉姐姐,他又逃课了。

“家华,我走以后,家里还好吗?”姐姐小心翼翼地问。

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个家,算是还好吗?“还行”,他听见自己违心地说,“你呢?”

“我啊,怎么说呢,以前我不信这些的,但自从那钟……很多事情发生。”

姐姐压低声音,“你知道吗,在我婚礼那天,妈把墙上的钟收起来了。”

他紧张起来,额头也沁出细汗,“你怎知是妈?”

“不是她还有谁?总不会是芒叔!难道是你?”姐姐说着忿忿然,“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她不支持我结婚也就是了,把钟收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想不通。”

“可是,这事在我心里一直有个影子。没了钟,总不是什么吉祥的事。你姐夫没有工作,心情不好。我要支持他。可是他赌博,把结婚时送我的项链和戒指都当掉,输掉了。我就想,这事是不是早有兆头的……她早就咒我不会有好结果的……是不是把钟收起来就是这个意思……可她是我亲妈,怎么会……呜呜”,她捂住脸,抽泣起来。

“姐,那钟是我……”他脱口而出,“是我摔坏了扔掉的,不是妈。

锁匠在太阳湾

凡是找Paul修过锁的顾客都会不停地打电话回来咆哮,而他总是好脾气地和他们约定好下次上门修锁的日期,如此循环多次,顾客大抵总有一天会销声匿迹的。修了那么多次还修不好的话,就换新的啊!

只是,时间一长,Paul的顾客就越来越少。好在,上帝给他吃饭的碗开了这么大个缺口之后,又在上面放了一把金汤匙。为了弥补修不好锁的问题,他有一种禀赋:没有他开不了的锁。比脸还大的锁,比指甲盖还小的锁,新出厂杠杠硬的锁,十多年没人开过的锈迹斑斑的锁,防盗门里的锁,铜锁合金锁弹簧锁,多少的铁嘴钢牙,见了他都乖乖打开来。

近些年推出了密码锁,难度有所增加,要是碰上电子锁,指纹锁这些高科技的东西,他也会无计可施。不过只要是机械类的,他还是能应付,关键在于转动时那微弱的”咔哒“一声,别人听不见,他听得见。那是锁的舌头和牙各归各位时温存的响动。

你要是整天把全副牙齿紧紧咬着,要得了机会能不想放松一下,舒服舒服?锁要是舒服了,那站在旁边眉头紧锁,脸色苦得像吃了黄连一样的人也就舒服了。那正是他Paul最能感到自己价值的瞬间。开锁如救火。Paul每次接到这种十万火急的电话都会非常体谅地立刻扎上他的宝贝小黑腰包,开起他的雅马哈摩托车,十万火急地赶来。他不记得自己开过多少把锁了,在过去这十二年里,最高记录一天开过五把,那约摸着,能开过几千把锁了吧?

有一回,晚上十一点多他接到电话,说一个姑娘进不去自己家了。他闭着眼睛就套上T恤短裤,跨上摩托,一路按地址找过去。公寓叫太阳湾,很旧了,附近新公寓迭起,楼房一家比一家高,离海更八竿子打不着,既没太阳也没湾。他爬上三号楼,看到两个迷迷瞪瞪的人站在楼道里,一个脸长,一个脸方,穿着公寓物业管理的制服。

姑娘本人呢?那个脸方的物业管理员苦着脸一指地上。

他发誓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脑子里没有半点不纯洁的想法。她当时好像是穿了条短裙,侧躺在地上,两条漂亮的腿肯定露出了相当的长度,性感肯定是性感的,但他脑子里问号一个接一个地往出跳。她是怎么回事?喝醉酒了嘛,可能是?一个人住?这样多危险!她干什么工作的——是不是那种——打住,那种工作会这么早一个人回家吗?他一边这样胡思乱想一边跟着那个长脸的物业管理员走到一扇铁门前。

他从腰包里拿出工具,捅了两下就看见光亮。生平没遇到过这么好开的锁。

门根本没锁。不光铁门没锁,里头的木门也没锁。方脸和长脸大眼瞪小眼,挠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是后来的情形,她就像一把锁,总是打不开的锁,令开锁专家Paul一筹莫展。她愿意在深夜的停车场被他抱着,她不介意他探险家的手穿越高山深谷,遍布她整个地图,甚至在野外攻破她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也不喜欢去小旅馆。他们去过几次小旅馆,在那儿她总是整个人都不自在,闷闷不乐的。即使如此,她却从来也不准许他进到她的家里。Paul想不通。一个连家门都可以忘记锁的女孩,有什么必要对自己的家这么讳莫如深?

她的姿态活像一把锁。做为一个对锁了解的人,他明白一把锁的意义。很多时候锁的存在不是给人家来试探的。它更多地是一种姿态。就是说,作为一个君子,你看一眼就知道不应该有非分之想,立刻马上就应该绕道走。因此他虽然身怀绝技,却从未在无人要求的情况下硬闯任何一把锁。这就是他所习惯的职业操守。

很有职业操守的Paul在这件事上却不得不变成一个嬉皮诞脸的人。他们擦枪走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件事通常发生在深夜的多层停车场,离太阳湾大门口5分钟,离她家7分钟。她在一家专门为女士服务的高级美容院工作,晚上十点半下班。他没活儿的时候就骑摩托接她,两人在这个秘密地点缠绵一番再依依不舍地分开,有时甚至会磨蹭到凌晨一两点。按道理,这个时间应该没有什么人来。可是偏偏会有各种匪夷所思的人出现,包括捡垃圾的,谈恋爱的,借停车场灯光看书的,专程来扎人家车胎刮花人家车门的,甚至还有疑似灵异的影子等等,被这些人(或者别的什么)的突然现身吓过几次以后Paul觉得自己很可能留下终身的功能性障碍,不停地哀求她。

“我们去酒店好不好?“他一边呼吸着她的芳香,一边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请求着。

“讨厌小旅馆,不知道什么人睡过。“她厌恶地说。

“旅馆就是给人住的嘛,他们床单都干洗过的,宝贝。“

“不要。地上的,墙上的污迹都洗不掉,看了碍眼。“

“我知道一家好的,很干净的,保证你满意。“

“我们试过的那几家,我都不喜欢。“

“那我们就去高档一点的。“他咬牙道。

她仍然只是摇头,“高档的一次两次可以,总不能一直去。“

“唉。你又介意我和父母同住,不想去我家。那就去你家。“

“不要。“

“为什么不?你难道家里藏了一个奸夫?“

“乱说。“她娇嗲地敲了他肩头一记。

“那为什么去不得?“

“就是不要。“

“你别忘了,我可是锁匠,天底下没有我打不开的锁。你家里藏着什么秘密,我开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Paul恐吓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的身子仿佛真的一抖,“你敢!你真做得出来给我看看!“

她到底愿不愿意让他打开她这把锁,是一个天大的谜团。她不遗余力地挑逗他,像一个已经越过楚河汉界的小兵,浑身都是纰漏,浑身都是软肋,但永远坚决,绝无可能破例调头带他回老巢。可除此之外她全无防御,又令他重新挺起唐吉可德的长矛,继续挑战风车。

他无可奈何地称之为”甜蜜的酷刑“。

那天电话响起时Paul正在停车场,快要陷入这种甜蜜的酷刑。他腾出一只手,从转到身后的黑色腰包里挖出手机,“Hello?“

”独居老人?又是邻居打过来的?“他漫不经心地问,另一只手卡在她胸罩的下围,同时有根不识趣的发丝搔着自己的脸,却没法去解救。他的手腕有点痛。女人的胸罩可以和罗马时期的铠甲媲美,包裹着最柔软的肉的却是最坚硬的钢丝,仿佛本来就是为了卡住男人的手而设计的。

对方模糊地说你过来就知道了。

”少买关子,大半夜的调我过去,你怎么知道不会影响我约会?“他故意大声地说给她听着。她在他怀里像小猫吃奶拱动着。他一分钟前还如火的热情突然熄灭了。他头一次洞察到,这种酷刑因为次数太多,已经不再甜蜜,他完全可以预见到自己痛恨那个进退不得,最后没出息地在自己的裤子里爆发的结局,以及回家清理时深深的挫败感。他感谢这荒谬的电话把自己从温柔的牢狱里解救出来。

消防队的人说,“来吧,兄弟,我看,是人命关天。邻居说有几天没见到人了。我们闻着,好像……”

Paul感觉体温下降,理智完全回到大脑,之前聚集身体某个部位的热血回流。他稍一用力,从她的铠甲里把手抽了回来。她的发丝还不识趣地在他脸上飘拂,像一支芦苇。不知不觉地,他离开了那支芦苇,走到停车场的栏杆边上,面对着夜色中的组屋楼群。大多数的窗口已经入睡了,只有走廊和楼梯还尽责地亮着,为那些扎别人轮胎划别人车门的人照着脚下的路。

Paul在摩托车静夜中的突突声里,想那个独居的老人,极大可能已经在寂静中不为人知地死去。

我是谁呢?我和我的死亡之间隔着多少个年头?他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夜色的光波随之微微地荡起了涟漪。我对她是爱情吗?还是欲望?或者只是人类征服的本能?对亲密的渴望?她对我的挑逗又是什么?也是一种征服的本能?我们这样玩下去还要多久?人生苦短,能不能就给我个痛快的?

“肯定臭了。”消防队的胖子和一个同事正在门外等着他。一次偶然的机会,消防队发现了他这项禀赋,他于是成了他们的御用开锁师,收入的一大半也顺理成章地来自于此。

他们给的生意可不好做。一般倒和火无关——要是房子都烧了,门锁也就不成其为阻碍。关键它很多时候是跟独居老人有关,要么是子女打电话一天没人接,赶紧报警,要么是邻居突然发现刺鼻味道才想起几天没看见人了,报警。锁匠开门进去,幸运的话,看见心脏病发或者中风的老人倒在家里哪个角落,赶紧送医,有时还有得救。倒霉的时候,人都黑了,绿了,气味几天不散。

这几层是专门划给独居老人的,每一间都是单间,Paul走过楼道,有几家的木门开着,透过铁门看见里面独自一人坐着的老年男子,想那老人若是在家,也就是这副模样吧。但要开的铁门上有一把规规矩矩的锁,既不新也不旧,看来主人算是照顾自己的生活,大概几年前换的。当然,也可能是遇上了像Paul这样不擅长修锁的人而被迫换掉。Paul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并没有来过这一家的印象。Paul花了一点时间打开这把锁。既不新也不旧的锁反而是最要麻烦一点才能打开的。新的锁比较“刚”,因为还未磨合,一举一动都生硬,凶狠,反而很容易就给Paul捉住了软肋。而太老的锁又早给磨得没有了脾气,不需要太多的力气,只要Paul小声哄劝,一点一点地自然就放下了架子。半新不旧的锁则已经历世事,能伸能缩,会调笑,也能守得住底线。她不就是那样一把锁吗?

他也并不特别着急。从门缝里他早已闻到那种特有的气息。就在他往这赶的时候,那个人应该正在去另外一个世界的路上,和他错肩而过。

果不其然,打开门,异味汹涌而来。对面楼的璀璨灯火照亮了这个房间。“我就不进去了”,Paul见过几次这种场面,心里有数。却被胖子拽了进去。

开了灯,看出房间很小,扫了一圈,马上看到餐桌下蜷缩着一个人,比婴儿大不了多少。胖子和同事对视一眼,一个掏出电话报警,一个开始绕着拍照。

Paul捂住口鼻,看见地上那人手里抱着一个菜单模样的本子。封面被一个半老女人庞大的,化了浓妆的脸占据。“颖夫人餐室”,脸旁边印着几个大字。

Paul下楼到停车场,靠在自己的摩托车旁边,也不急着启动,摸出一支烟,想了想又收回去,发动摩托车,疾驰而去。

虽然到家天都快亮了,他还是睡到八点多就自然醒来,不慌不忙地吃了早餐,之后就窝在家里修理,打磨几个开锁用的工具。中间有几个要求开锁的电话,都被他回绝了。中午十二点,他把工具整齐地收进小黑包,朝太阳湾疾驰而去。

中午的太阳很大,太阳湾公寓毫无规矩的树丛,衬上半粉不白的陈旧墙壁,夹在附近高耸入云的新公寓中间,像一个自得其乐的无赖。狭小的门房里,两个当值的公寓管理员在吃着打包的菜饭,一个不认识,另一个是当晚见过的方脸,抬头看见是他,皱眉道,“开锁开锁,吃饭时间也不让人消停。”

他撒了个谎,说,“没事儿,人在那儿等着呢,你们吃。”方脸给他开了门,又盯了一句说把摩托车停到访客停车场去。Paul点头说好。其实白天大家都上班,住客停车场多数空着,停到哪儿也没什么区别。

他停好车,谨慎地看看四周没有人,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个短信息。“今天好吗?”

他想这个短信应该早点发给她的,她午间可能有客人,那样的话也许好久都不会回复。但出乎意料,回复很快就来了,“不好,早上连着两个客人。累。”后面是个哭脸。

他放了心,把手机拿在耳边假装“hello”。如果被人注意到,最糟糕的情况还可以说顾客打了电话却联系不到人了。他打量着那扇和别家无甚差别的深棕色大门。附近电梯响了,他一闪身躲在旁边的凉台假装等人。结果,出来一个推着小推车的老妇人,颤巍巍,慢腾腾地转去另外一边,才不见了。

Paul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这种门锁结实,厚重,用万能钥匙伸进去做模可能需要好几分钟。铁丝的胜算不大,但是不成功的话可以随时空身而退,难度在于要巧,技术必须好,运气也得好。

他的铁丝一伸进去就感觉不对,这把锁沉郁沧桑,里面沉淀了陈年的锈,单靠铁丝根本不能扭转乾坤。但是那天夜里来她家开锁时,并不是这样的感觉。难道门牌号弄错了?Paul头上渗出汗来。和那晚的短信核对了一下,是正确的地址。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要偷偷地开人家的门锁。他记得和师傅学的时候发过誓的,如果所学的手艺没有用在正途,要怎么来着——会惹祖师爷生气,以后跟司家宅的神就再也没有这般长驱直入的好运气了。人在做,天在看。他的手在抖。可是,他真的想知道。她到底藏着什么——要是真的有另一个男人住在这里。进到房子里一定看得出来的。他又不是想偷东西,或者伤害什么人,只是想知道这段感情到底值不值得继续投入,她这样对他予取予求,对自己的生活却守口如瓶,从不允他进入,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到另外一个男人的可能,他的心里像翻倒了醋瓶子,酸得直倒牙。不过也可能她的房子干干净净,特别干净,也许她就是不喜欢带男人回家呢,也许她就是对带回家的男人要求特别高,必须等到非常确定了才可以呢。他心里又升起希望。要是那样的话,他就继续忍,一直到她彻底完全地接受了他再说。

走廊尽头的门响了。他脊背一紧,脑袋嗡地一声,来不及了,只好躲在门洞里。没有看到对方,但感觉得到人站在电梯前面等。

“叮“一声,电梯又下去了。

放弃吧,脑子里的一个声音说。

不行,我受够了。告诉我真相,怎样我都认了,另外一个声音说。

这些声音在脑子里搅成一团,他再也听不见锁里那微弱的摩擦和转动的声音。他已经在尝试第五种工具,仍然没有希望。他时时刻刻感觉身后有人,也许她或者她的室友提早回来了?或者公寓管理员来巡视?还有多事的邻居看到了会不会报警?他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了四分钟。他从来没有花过这么长的时间开一把锁。实际上,现在的感觉不像在开锁,倒像在编一把再也解不开的锁。做模的泥进去过,铁丝进去过,胶带卡片都试过了。这样一层层一件件把自己束缚是为了什么?Paul,你敢说这是为了爱吗?还是为了欲望?还是说因为自私,不想再付出?

Paul颓然垂下了手。算了。她不想我知道。这把锁也不想我进去。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呢?如果一个人不想我进入她的生活,我又凭什么可耻地打探呢?

Paul离开太阳湾的时候,方脸和他的同事还向他友善地挥手, “锁这么快就打开了啊,真有你的! “

Paul也回以微笑, “可不是,天下哪有我Paul拆不开的锁呢? “他骑着心爱的摩托车,一身轻快地转了弯,朝市区开去。

作者简介

原非,原名于淼淼,生于中国东北沈阳,自1998年起定居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计算机学士,法国INSEAD工商管理硕士。发表作品包括诗歌,中篇短篇小说,童话。

新书简介:

继获得2017年金笔奖小说组第一名之后,这是原非的短篇小说作品首次结集。10则风格各异的短篇小说,不同故事之间时有关联,文笔风格多变,多由小事生发开来。

以“城市边缘人”如独居老人,锁匠,屠宰场工人等为主体,展示了人们从童年到恋爱,结婚,繁衍,到老死的不同生命阶段里,真实而奇幻的生活困境,及对爱,尊严,或虚无缥缈之物徒劳的执著。

活动介绍:新书《邻人的运气》发布会

时间:2018年11月3日 本周六 下午6.30-7.30

地点:新加坡国家艺术中心 The Art House, Gallery II

购买方式:新书发布会签售,在Books Actually书店,全岛其它书店也会陆续发售。现在新加坡眼线上书店已上架此书,点击“阅读原文Readmore”即可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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