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想过,我的童年记忆自那一趟从怡保南下新加坡的夜间火车开始。
当年新生学校那椰树环绕着校舍的画面已然远去,峇踏,已无迹可寻。(新加坡国家档案馆)
1. 我曾经想过,我的童年记忆自那一趟从怡保南下新加坡的夜间火车开始。那时妹妹、弟弟还未出世,爸爸妈妈带着分别为五岁、四岁、三岁的姐姐、哥哥及我,就这样全家从怡保一路坐火车南移到新加坡。
与其说,我记得的是那班夜行列车,不如说,隐约浮现在脑中的是自己在火车上一路哭泣的画面。那段记忆就如拼贴出来的蒙太奇画面,偶尔在脑中闪现。
我也曾经想过,对于当年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来说,全家坐上南下火车之际,之所以不停哭泣,兴许是突然远离熟悉的生活与玩伴。
由于祖父母过世早,在怡保的时候,我们一家与外公、外婆及舅舅全家同住,突然就离开了热闹哄哄的大家庭生活,即便那年仅有三岁,甚至更小,也会不舍吧。但那么伤心,是否也在童稚的岁月里有所感知,从此告别怡保这块出生之地?
我也曾问妈妈,我们家当年为何要迁离怡保南下?妈妈对回忆过往没多大兴趣,仿佛在敷衍我,只淡淡地说了句:那时候很多人都是这样,从联邦跑到新加坡来的。
可我一直困惑,为何爸爸一直到去世都没有申请为新加坡公民,也许,年少即自福建下南洋讨生活的父亲,他心中认同的家国,不在彼也不在此,不在新加坡,也不在马来西亚,一直是他心中那一片永远的故里。
2. 也不知为什么,我们在新加坡的第一个家是在岛屿东部,一个叫做峇踏(Batak)的马来村落。这些年来,虽然心中总有个疑问:Batak,在马来语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似乎总是想想即忘,没真正放在心上。一直到最近,一天早上,突然想要打个电话请教马来文学翻译家妙华大姐,这才知道,“Batak”大多指分布在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北部的巴塔克人。那么,峇踏,是不是过去巴塔克人从印尼移居到新加坡的落脚处?或那曾是巴塔克人聚居的地方?
在峇踏,我们家周围人烟并不稠密,虽说是马来甘榜,但左邻右舍除了马来人,还有华人,其中也有福建人、潮州人和广东人。我们家对面是独门独户的潮州人家,他们家院子大,种了红毛榴梿、红毛丹等果树,还养了几头灰褐色羽毛的家鹅。那些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大鹅,却一只只盛气凌人,有事没事,看到人就伸长脖子,扑打着翅膀追着人咬,俨然村中恶霸。
对面邻居有时将家鹅关在自家院子里,有时让它们走出院子横行霸道。大鹅在路上招摇的时候,我们就躲得远远的,大人们都说,鹅喙锐利,被咬一口肯定痛死了。可我从小不明白,凭什么鹅见人就咬?年岁渐长,想起甘榜里那几只追逐行人的家鹅,不禁要想:大鹅如此凶猛,是没有安全感,害怕自家地盘被侵占,所以先发制人?又或,本性就好攻击,逢人就想欺负?
离我家不太远,有一家步行约20分钟可抵达的中央戏院,小时候喜欢的电影《江山美人》就是在那里看的。夜里天气好的时候,妈妈还会带我们到戏院附近的pasar malam(夜市)闲逛。到了夜市,我们总是大有收获,小时候家里的连环图书如《西游记》等等大多是在夜市里的书摊买的。
这辈子读的第一所学校新生学校也在峇踏一带的马来甘榜里。记忆中,学校前后左右摇曳着椰树与果树,附近还有马来人家的浮脚木屋。校舍建在微微高起的半山坡上,我们每天就在山坡上上下下。
我曾请教本地文史研究者李国梁,新生学校究竟是在如今什么地方。国梁果然不负所托,他后来告诉我,是在惹兰友诺士一带。换言之,过去所说“峇踏”,也即目前车如流水的惹兰友诺士一带。岁月改变了地貌,也改变了人文景观,当年那椰树环绕着校舍的画面已然远去,峇踏,已无迹可寻。
回想起来,1960年代初期,那还是个华文教育昌盛的年代,不但马来甘榜里有华校,学校里甚至还有马来同学,当时也不知这些马来同学来自哪个年级,哪一班,不知什么原因,被父母送来华校就读。
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到政治人物也是在新生学校上学的时候。小学三年级那一年,当时初任总理的李光耀到了我们学校,为平静朴素的甘榜小学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1963年年底,新加坡举行立法议会大选,也就在那一年,李光耀开始了他一连串的下乡访问,位于马来甘榜的新生学校应该也是他在大选前探访民情、拉选票的行程之一。
我对于建国总理那次的下乡访问没太多记忆,只记得那一天,学校突然就气氛热烈起来,迎接总理的时候,每人拿着一面小邦旗,站在学校门口的大路边,兴高采烈地列队欢迎。
比我年长两岁的姐姐记得比我多,有一回不知为何谈起童年往事,姐姐无意间说了句:当时看李光耀觉得他很高。我没搭腔,因为这不在我的记忆画面里,或当时根本不在意什么大人物到访,心思都被学校那异乎日常的欢腾感染,那是好玩的成分多过一切。朴实的年代里,小孩的快乐也是简单纯粹的。
但我与新生学校的缘分仅有一半。1964年7月,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场突然爆发的种族骚乱,突然间破坏了峇踏村民原本和谐共处的氛围,也间接影响了我的童年生活。
骚乱的时候,全岛戒严,街上不时有军警巡逻,气氛十分紧张。可我印象最深的是,半夜里常被来势汹汹的马来鼓声惊醒,那鼓声,听来急促,听了教人不安,当时也问过爸妈,半夜里为何有鼓声?却总是没有答案。但有一回,妈妈在院子里与隔邻的阿姨交头接耳,我听到邻家阿姨说了,马来鼓声响起,象征他们在召集人马。
夜半鼓声带来的紧张气氛持续了好些天,爸妈越来越感焦虑。那天,我们一家子终于仓惶离开了南下新加坡后生活了六年的马来甘榜。当时妹妹已出世,父母亲带着四个孩子,先是寄居在父亲的多年好友周叔叔家里,两个月后,搬到华人聚居的大成巷。
而我们家,就此告别了那个叫“峇踏”,目前已不复存在的马来甘榜。回想起来,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这夜半鼓声就好比那南下的列车,是童稚岁月的某种标记,也是那个年代,某个时间点的印记。
3. 因为骚乱与搬家,小学四年级还没念完,懵懵懂懂间被逼离开了新生学校,转校到坐落在大成巷尽头的凤山学校。对于自己如何适应新学校与新生活,其实我已记不得了。
虽然同样都是华文小校,可因为坐落点的关系,凤山学校和新生学校在氛围与环境上相差太大。和新生学校蕉风椰雨式的甘榜风情不同,凤山学校是一所典型的华人乡村学校,紧挨着学校的是座华人老庙凤山宫九皇爷庙,至今也仍记得,庙宇附近还有一棵气根盘错的老榕树。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早在1920年代,凤山学校就是由九皇爷庙创办的,学校最初还是从私塾开始,一度靠信众的香油钱办学。
九皇爷信徒众多,每年农历九月的九皇诞是凤山宫一年一度的大事,在凤山学校的日子,我对九皇诞庆典从陌生到熟悉,到了后来,甚至期待每年庆典带来的热闹欢腾。
九皇诞庆典期间,庙里香火特别鼎盛,周围都立起黄旗、黄布条。庙里出入的信众,身着白衣白裤,腰缠黄布条,我也常看到一些同学,手上系着据说可保平安的黄色布绳。
九皇诞期间,大成巷村人大多连续茹素九天或三天,大人们说,那是吃“九皇斋”。庆典从农历八月最后一天的迎銮开始,然后在庙前连续演上十个晚上的酬神大戏,一直到送九皇爷回銮。
九月初九,九皇爷回銮的晚上,八九点左右,送驾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自九皇爷庙出发,銮轿、花车、鼓乐、龙狮队,一路锣鼓喧天,沿着大成巷,往巴耶利峇上段的方向游行,一路送九皇爷往东海岸海边,完成送神出海的仪式。九皇爷銮轿由几个白衣大汉抬着,一路前行一路晃动,村里人纷纷在门前摆上香案和供品,当銮轿经过自家门前的时候,点上一束清香膜拜。
从小耳闻目睹声势浩大的游神赛会,感受到民间对九皇大帝的信仰和崇拜。就像那盛大而隆重的九皇爷庆典,年复一年,年年锲而不舍。后来渐渐知道,九皇爷信仰不只存在大成巷,在本地不同地方都可找到九皇爷庙,它甚至不只是新加坡的民间信仰。九皇爷,它还是马来西亚、泰国敬畏的神明。信徒们相信,九皇大帝能保佑家国风调雨顺,只要诚心礼拜就会得福消灾。
一直好奇于九皇爷的身份和起源,年岁增长,断断续续读了一些关于九皇大帝的资料,那些众说纷纭的民间传说,经过不同方式的传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无以判断,也无需判断。有些传说将九皇爷与洪门会、天地会连在一起,说九皇爷是九位反清复明义士,甚至有的说九皇爷指的是乾隆年间天地会创始人万云龙和他的儿子、结义兄弟等等。也听说过,九皇大帝是道教信仰中的星神,是北斗七星星君: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加上左辅、右弼两星君的合称。
读九皇爷资料,并非想做研究,纯属好奇,对我而言,九皇爷的历史和来源其实并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九皇大帝为何如此受民间崇拜?而我知道,这是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号。
岁月流逝,城市变迁,童年时代就读过的两所乡村学校,一所在马来甘榜,一所在华人村落,两所学校各有特色与那个年代的象征意义,也在特定的年代里,肩负起春风化雨的使命,但终究也像全岛所有华校一样,船过水无痕,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记得,我是在凤山学校读书时,开始懂得写作、投稿,第一篇刊登在报章上的作文,还是在校长、老师们的鼓励下,投稿到《星洲日报》去。
4. 打从九岁开始,住了十余年的大成巷,一直是个有故事的地方。这些年来,大成巷的故事仿佛说也说不完,道听途说者有之,绘声绘影者有之,人们津津乐道于大成巷的私会党曾经如何猖獗,黑帮如何横行,尤其是传说中的千面大盗林万霖,枪法如何神乎其技,混迹黑道时如何神出鬼没,那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传说,在坊间口耳相传,大成巷多了几分传奇。
1960年代的大成巷充满市井生机与生活气息。(新加坡国家档案馆)
也许因为我们家并非世居大成,甚至可以说是大成巷的外来者,没经历过传说中大成巷黑帮猖狂的日子。我也曾经查过资料,为大成巷增添上神秘色彩的千面盗,其实家在巴耶利峇机场一带的惹兰红灯,与真实范围内的大成巷有一段距离。因为背负着黑帮与大盗之名,当年的“大成人”仿佛被贴上标签,常令人为之侧目,外地人平素无事,也不会轻易走进去。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记忆里的大成巷是个实实在在,弥漫着人间烟火、市井气息的地方。大成巷虽以“巷”之名,却不是一般的横街窄巷,它也不仅是一条街,一个聚落,而是由一路上不同小村落交汇而成,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来到大成巷的中间地段,还有一个马来甘榜,一两家由马来人经营的杂货店。我是在后来听大人们说的,1964年种族暴动的时候,大成巷里的马来人却未受影响,安然地在甘榜里与华人共处。
大成巷并非窄巷,却是条长“巷”,头尾两端,大约两三公里长,前端路口面向巴耶利峇路上段,从路口一直往前走,到了尾端则是机场路。在大成巷的时候,我每天在长巷来来去去,读凤山小学的时候,每一天,我从家里朝大成巷尾端机场路的方向,以大约20分钟的路程步行到学校。上中学之后,我每天从家里往巴耶利峇上段方向走向车站,脚程大约也是20分钟。
大成巷路口是个市集,不论白天或晚上,这个面临巴耶利峇上段的市集是整个大成巷最热闹喧嚣的地方,除了巴刹,市集两旁麇集着酒庄、米栈、杂货店、洋服店、缝纫班、理发店、书店、咖啡店、火炭店、会馆(公馆)、酱油厂、西药房、中药铺,还有个社会主义阵线开办的幼稚园。至今叫村民特别怀念的是,市集里五味杂陈的路边摊,从山瑞炖汤、羊肉汤、沙爹米粉到福建卤面、广东云吞面、潮州糜、肉骨茶、海南咖喱饭、猪肉粥等等,都是能轻易勾起味蕾记忆的老味道。
从市集往里走,除了住家,还有散布其中的家庭式工厂、手工作坊,寺庙、学校、联络所,记忆中,老字号饼家宝源、泰利饼家半个世纪前都在大成巷起家;再往里走,大成巷支路里,还有外人鲜少探秘的乡村池塘、椰林、鸡寮、猪栏、菜圃。
我当然记得,弟弟是在大成巷家中出生的。我们家在大成巷的一条岔路上,附近有三片大小不一的池塘,其中一个池塘离我们家仅数码之遥。池塘位于椰林里,每天早上,我贪走捷径,穿过椰林小路去上学,总会看到一些邻家妇女,在晨曦中,蹲在池塘边洗涤衣裳。
往椰林里向上走,离我家15分钟路程,在金泉路一带,有家名字很美的玫瑰露天戏院。爱看戏的妈妈,带着我们,在玫瑰戏院看了《刘三姐》《养鸭人家》《婉君表妹》等当年红极一时的电影,那个年代的影片,就如乡村里的露天戏院,淳朴却令人怀念。
“玫瑰”虽离我们家不远,但要到戏院去,要穿过池塘,走在凹凸不平的椰林路上,多少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为了看电影,我们就这样,一脚高一脚低,穿过池塘与椰林,勇往直前,往玫瑰戏院前行。
说是城市重建的缘故,大成巷村民到了1970年代末纷纷迁出区里,长长的,曾经声名远播的大聚落,就这样一步步走进历史。现在偶尔开车到了巴耶利峇路、巴耶利峇上段与机场路交接处,看到昔日大成巷一带尽是商业大楼与工业厂房,那里有座办公大楼直接取名“ Tai Seng”,周遭数条大路、支路也以Tai Seng命名,从其中一条“大成道”一直往前走,可直通目前也已改头换面的金泉路。可是,单凭Tai Seng两个字,就是我们留给后世的记忆?年轻一代可知道什么是“Tai Seng”?曾经,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而我知道,记忆中那个有华人村落,有马来甘榜,有家庭作坊,有人养猪,有人种菜,有椰林、鱼池,曾经市集喧嚣,商店、路边摊林立,充满市井生机的大成巷已荡然无存,任人凭空遐想,有意无意间,以“大成”之名编织黑帮传奇。
岁月流逝,城市变迁,童年时代就读过的两所乡村学校,一所在马来甘榜,一所在华人村落,两所学校各有特色与那个年代的象征意义,也在特定的年代里,肩负起春风化雨的使命,但终究也像全岛所有华校一样,船过水无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关阅读:
-
刚遭受祝融之灾的新加坡龟屿拿督公庙有段独特历史,史记灵验异常
-
新加坡独立前的146年,法国人在这里留下哪些历史性标记,我们在他们的文献里又以什么姿态出场?
-
新加坡实里达机场附近有座从未对外开放的神秘老建筑,今年你终于可进去参观
作者:张曦娜
新加坡鱼尾文 新加坡《联合早报》旗下产品 – 带你了解新加坡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领略小岛深处那些鲜为人知的文化魅力~ 5199篇原创内容 Official Account
关注新加坡鱼尾文视频号
收看独家访谈、特约节目
了解本地新闻、疫情资讯
新加坡鱼尾文 ,赞 3
新加坡鱼尾文推荐搜索关键词列表:冠病疫苗骑行新加坡Omicron
一只爱生活、文艺范的小鱼尾狮带你了解新加坡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领略小岛深处那些鲜为人知的文化魅力~ 新加坡《联合早报》旗下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