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病了,呕吐和泻肚子很快就起不了床祖母和母亲不知事态严重等到父亲开始胡言乱语时才慌了手脚看见父亲实在不行有人建议用晒干的山竹煮水说对治肚泻有效心急乱投医土方也希望变成良方
”
看上堂兄的大书柜
我爱华文,我爱阅读。五、六年级时,已经沉醉在浩瀚无边的华文书海里,如此际遇全因堂兄张平生家里那个大书柜。
村里没看书风气,要找本读物不易,堂兄当时在中正中学上学,因为喜欢画画,把家里当画室。我常去看他画中国水墨、粉彩素描和油画。偷师同时,也看上他家大书柜里的珍藏。书柜装玻璃门,清清楚楚看到里头一套套中国章回小说、五四时期名家著作、外国名著中译本,都在对我眨眼。这些书对我绝对难读难懂,但我却萌起阅读兴趣,什么都阻挡不了。
堂兄知我想看书,答应我只能在他家看,不能把书带出门口一步。我后来完全了解爱书人心态。我自己也曾吃过这样的亏,一套金庸的《鹿鼎记》借人归还时少了第一集,就像“降龙十八掌”少了第一式,还有什么用。我也曾在朋友家看到自己借出的书,一问之下,朋友还不信我所说:“是吗?这书真的是你的吗?”
言归正传。堂兄一点头,我就开始我的阅读大计,先从经典章回小说开始。《西游记》是首选,跟着是《水浒传》、《三国演义》和《红楼梦》,再来是鲁迅、茅盾、冰心、朱自清。一本一本的读,像砖头一样厚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也不放过。说真的,因为年纪小,很多不求甚解,特别是《三国演义》和《红楼梦》的内容文字,没一定年龄真不易理解。
就这样,上午班放学,吃完饭,立刻溜到堂兄家,继续昨天未看完的书。坐在门前檐下看,直到天快暗,才赶忙收书回家。我最怕碰到从田里回来的伯父,他常为了母猪跑入他田里吃菜的事向我母亲发脾气,让他看见我在看他家的书那还得了。
这样的担心终于成了事实。
那一天,《三国演义》里的赵子龙正在乱军中救阿斗,单枪匹马与敌军杀得难分难解时,伯父回来了。他扛着锄头,有如长坂坡上的张飞,当前一站,我手中的演义差点就掉落地。他的双眼望着书,不发一语。拍戏时,我常会延长对峙时间来加强戏剧效果,但那时我哪懂得什么是戏。
出乎意料,伯父竟没说什么,转身入厅去了。我呆在当场,不知该做什么。把书收回柜里?还是带书就跑?就在这时,听到伯父对堂兄说:“问他要不要喝水。”
我知道,赵子龙终于过关了。看书、爱书还是一张护身符。
这就是际遇,没有堂兄家的图书馆,我会变成怎样的我,谁知道?
〔附录〕2014年4月26日,和我不同姓的堂兄张平生在法国巴黎住家被抢匪冷血杀害。他长年在蒙马特卖画为生,也常回新加坡参与中正湖畔美展,擅长西洋油画。
晴天霹雳
1965年5月3日晨,父亲走完他短短的人生旅程,病重去世了,死时才42岁。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生龙活虎的样子,是他病发前几天。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我坐在门前看书,他拿着菜篮准备去买菜,不知为什么,突然把手中菜篮抛向我,还朝我骂了几句。当时只觉得事情有点怪异,却无法说出所以然。
后来,他病了,呕吐和泻肚子,很快就起不了床。在乡村,看病是件大事,除非很严重,不会轻易到坡底(编按:早年新加坡人把市区称为“坡底”)看病。一方面是钱,另一方面是对医药常识十分贫乏;况且,找个医生也不容易。家里药箱常备的特效药这时就派上用场了,再不然,就到甘榜菜市的中药店买点药或问个诊。
祖母和母亲不知事态严重,等到父亲开始胡言乱语时才慌了手脚。母亲要我到外祖母家找人帮忙,自己也准备到菜市找中医。邻居们知道了,都上门来关心。看见父亲实在不行,有人建议用晒干的山竹煮水,说对治肚泻有效。心急乱投医,土方也希望变成良方。对失去主意的母亲和祖母来说,这恐怕是唯一可以寄望的办法。
很快的,山竹汤煮好了。很快的,山竹汤灌下肚。很快的,一切就停顿了。等我从外祖母家回来,父亲已经永远离我而去。
那一年,我12岁,最小的弟弟刚出世6个月。
隔年,我就要升中学。
同年,岛国宣布独立。
白头人送黑头人的祖母一夜之间变得更老。37岁的母亲开始漫长守寡之路。16岁的大哥要担起养家重任。父亲再无牵挂,卸下所有烦恼,永不回头……
我生命的时间停顿了,留下声声嘶哭弥漫在麻木的空间。可是,没多少时间可以悲伤,生活不会因为一场家变对你萌生怜悯之心。
死亡证书上注明死因是胃溃疡,大家都认定是因为失救,但我想原因还有很多。不愿、也不敢深究。因为,一触,即痛。
巢空了
父亲去世后,一切都变了。他生前虽失业多年,毕竟还是家中砥柱,这柱一倒,巢里小鸟顿失所依,纷纷要做出决定,挽救快倾覆的巢。
大哥之前已在芽笼一间咖啡店打工,一个星期回家一趟。二哥早一年停了学,托人介绍,在惹兰友诺士乡村帮人卖潮州鱼丸面。每天,摊主推着三轮车改装的面档到处兜售,二哥则敲着两块竹片,发出清脆叩叩声,到处叫卖。
我的大妹小我两岁,跟着也辍学了。母亲说,她的成绩不好,家里不再负担她上学的开销,先待在家里帮忙家务。二妹刚上小学,维持现状。三妹3岁。幼弟还在喂奶,不知生活残酷。我因年底小六会考,母亲觉得是家里唯一希望,怎么辛苦都坚持要我继续。
家里人少了,孩子的吵闹声少了,欢笑声也少了。巧的是,平安路一间工厂突然到处招人。我趁假期,和母亲、大妹和二妹都去应征。工厂里运来许多咖啡籽,我们的工作就是把不同品质的咖啡籽分捡开来。印象中这是一间空旷的大建筑,有如怀旧剧里常见的军人宿舍。高高的天花板,两侧墙壁开了许多窗,阳光斜斜洒在地上,大家就坐在矮凳上,把咖啡籽摊在竹筛上挑选。捡好的咖啡籽交给管工秤重,按重量付给工酬,工钱虽然低,但上门求职的却不少。
这算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后来,村里又出现两种家庭手工业,糊纸袋和缝雨伞,由厂商直接把半成品送上门,完工后论件付酬。一时间,家里成了小型工厂。为了挣更多钱,夜里都在糊纸袋,二妹更成了缝雨伞高手。几年后,大妹找到家庭工,每个月回家一次。
七十年代初,甘榜菜市建了罗莱相机厂,二妹也辍学到厂内当女工。整个家忙忙碌碌为了挣钱求生糊口,代价不能说不大。还未成年的小鸟纷纷离巢而去,我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字:“空”。
〔附录〕文字代表我的心
罗莱相机厂的设立,对甘榜菜市附近乡村影响很大,很多乡村姑娘都去当女工,我二妹也在行列中。之前说过,我对自己继续求学有很深的内疚。1979年1月17日我在《南洋商报》《新年代》版以音涛为笔名,发表题为《妹妹》的文章,用文字表达心里这份愧疚。以下是文章全文:
“那晚夜深,我赶上最后一趟巴士。忽然看见你,在凄清的街灯下等车。车停,你攀上车梯。看见你被风吹散的头发,看见你那双加班后疲乏的眼睛。我们眼神相遇,一个微笑。你在我前座坐下,距离很近,感觉却好陌生。
突然有许多滚烫的言语爬上我眼睛,擦不走,挥不去。你才十八,就先比我认识生活。早上六点出门,从未见你从容吃完早餐。晚班总到半夜,单身走夜路,回家门已锁。加班是常事,为了奖励金,从不觉疲倦,年轻的心早装满风雨。
为了家,你离开学校,一年、两年,慢慢熬;而我,一年、两年,慢慢读。我知道,每个人对家都有一个责任,你的责任还在继续,我的责任就快开始。但凭什么你要为我尽力,我却未能给你增添一份快乐?
是命运?还是现实?使你我走不同的路。
夜车过了一站又一站,望着倒退的街灯,我可以静静思考。突然想到你我的人生历程,有如在不同车站上车,却朝向同一个目的地。
下车后,我们一起走那段夜路。你突然指着亮灯的家门对我说:“你看!他们还没睡。”
你终于打破沉默。是的,他们亮着灯等我们回去。我很肯定,我们走的是同一个方向。这突然使我感到无比的欣慰。”
三十九年过去了,这篇发黄的剪报始终躺在我书桌抽屉里。我从没担心剪报有一天会遗失,因为它早已在我心中存了档。
– 待续 –
鉴于新冠疫情,主办方决定取消3月22日在国家图书馆举行的李宁强新书《回甘》发布会,造成不便,敬请大家原谅!期待将来有机会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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