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安平
维护新社会的安宁和新秩序的稳定，反对旧有势力和敌对分子的颠覆破坏，是进入和平建设时期人民公安队伍的神圣职责。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1957年拍摄的《羊城暗哨》，以南国都会广州一场反特斗争的生动描写，充分表现人民公安战士忠诚坚定的精神和勇敢机智的品质，有力地显示了新生政权的无比强大和残余敌人的必然灭亡，既有一定社会内涵，又富惊险特性，代表了那个时期反特片的最高成就。
“纠合”大案引发
影片《羊城喑哨》的由来，源自解放初期广州公安机关侦破的一起“纠合性反革命集团案”。事情发生在1952年夏天，广州市公安局大东分局（现东山分局）收到一封匿名检举信，称广州有一伙人要到联合国请愿，控诉中国共产党和新中国。因此信未注明发信人地址和姓名，大东分局觉得缺乏真实性，没有当回事。岂料20多天后，第二封匿名信接踵而至，虽仍没有具体地址和姓名，但从邮戳和笔迹看应是同一人，信中明确写道：“我在这里向你们报告一项重要的情况，我们这里有一伙人计划从本地的黄沙码头上船，劫持广州到海南岛的客货轮船，准备驶出公海去联合国告状，然后再投奔台湾。”大东分局感到事情严重，立即把两封信上报广州市公安局。时任局长薛焰极为重视，认为这很可能是涉及国际声誉的一宗重大政治案件，经局里研究决定将此案交由负责经济保卫的二处立案侦查。当时的二处处长白云起迅即统筹破案部署，抽调人员成立专案组，夜以继日投入侦破工作。
◆案犯阴谋劫持的轮船。
侦查员们以检举信为线索，很快找到外号叫“麻子”的写信人。经查，此人解放前在长江招商局 “水仙”号客货轮船上当杂工，解放后为长江航运局职工，因有贪污行为被开除，从武汉流落到广州。由于人生地不熟，语言沟通又有困难，再加上没有一技之长，一直没有找到工作，随身所带费用也越来越少，只好每天到最便宜的“北方面食馆”吃一顿阳春面填肚。时间一长，他便和经常坐在桌对面的一个外形干瘦的“算命佬”认识了。其实这个“算命佬”名叫吕薄冰，国民党时期曾任重庆田粮处处长，解放后在重庆橡胶厂当采购员，趁来广州出差采购之机，为搞 “大事”做准备。所谓“大事”，就是组织“中国人民代表控诉团”，到联合国控诉共产党的迫害，并要求政治避难，以造成轰动世界的政治影响，配合台湾的国民党反攻大陆。他们已经有了一伙人，还要再组织多些人，“算命佬”鼓动“麻子”参加，给了他一些经济资助，许诺到了美国可以过上天堂般的日子。其时，镇压反革命运动还未结束，“麻子”细加思量感到害怕，于是写了检举信。当“算命佬”透露10月份联合国要开会，打算劫持一条船偷越国境，要“麻子”联络停靠在黄沙码头的广州到海南岛的轮船熟人，摸清船上有多少解放军和护航船员、电台的位置、开航的日期等。麻子表面不敢不从，暗中再次写信检举。
◆电影剧照：于处长、王练、梁英研究案情。
专案组秘密拘捕“麻子”了解案情后，经全面缜密分析，组长白云起做了一个大胆决定，让“麻子”留在吕薄冰团伙内部，利用这个渠道弄清其组织结构、人员动向等，制定实施相应行动方案，将这股敌人一网打尽。经过做工作，“麻子”愿意做内线以立功赎罪。
然而敌人很狡猾，全是单线联系，“麻子”只认识吕薄冰，并不知道其他都是些什么人。侦查员们从跟踪吕薄冰入手，一个个地摸查下去。就这么整整跟了将近10天，终于发现吕薄冰与一个重要人物接头。那人是前国民党云南地区的电台负责人，于是另开一个线头跟踪下去。电台台长再去联系他人，又牵出一摊人。就这样，前后发现、调查出五六摊，跟踪的线头越来越多，侦查员们越来越忙。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侦查，终于摸清这个团伙来自贵州、云南、湖北、湖南等11个省，一共有38个人。
在这一过程中，“麻子”提供的情报证实，这个团伙准备利用国庆节期间外出人员较多，警方检查易有疏漏，在开往海南岛的客货轮上动手，并做了布置，分头买票上船，分布在二、三、四等舱。其中几个女的负责和护航船员拉话、饮酒，待对方喝到迷迷糊糊之时，以摔杯为号。从广东五华县弄来的几个壮实的家伙，专门对付护航的解放军，先潜伏在江边的小艇，带上12磅大锤和石灰，待轮船开出珠江口海面，就用石灰撒、大锤砸，抢解放军的枪。打算劫船后开往菲律宾或新加坡，将船上货物卖掉，给每人做一套新衣服，打出“中国人民代表控诉团”横额，与台湾联系去联合国。吕薄冰还准备了炸药，如果劫船失败就同归于尽。
◆案犯被抓捕回分局。
离国庆节还有两个星期，白云起处长决定“收网”，报局里批准后采取行动，利用这个团伙的联系方式，一个个秘密逮捕，经过七天七夜连续作战，终于全部抓获，定名为“纠合性反革命集团案”。后经审理，主犯吕薄冰和几个重要从犯被判处死刑，其他案犯分别判处年数不等的有期徒刑。“麻子”因主动检举揭发，并配合公安人员办案，不但没有获罪，还由民政部门安排了工作。
“真是人民卫士”
这起“纠合性反革命集团案”之所以被搬上银幕，是为了贯彻1955年7月中共中央发布的《关于展开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配合在全国党政军民各机关、各人民团体展开的肃反运动。公安部长罗瑞卿提议全国各大城市创作一些反映公安反特的故事电影，广东方面经中共华南分局宣传部协调，抽调著名作家陈残云担当。
陈残云接受任务后，即从正挂职宝安县委副书记任上，赶至广州市公安局。他仔细研究这一案件全部档案材料，与二处侦查员进行座谈，详细了解整个案情和办案过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深切感悟到：“被打落水的狗最凶恶，被打得将死的蛇最毒狠，人们对于那垂死挣扎的特务匪徒和反革命分子，不能丝毫麻痹，放松警惕。”对于全副身心投入战斗的全体办案人员，更是从心底发出情不自禁的慨叹：“他们真是名副其实的人民卫士，共和国的无名英雄。人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陈残云在写作。
尽管陈残云此前挂职宝安时，曾兼任边防委员会副主任，对公安工作有所了解，也抓过偷越进来的特务，但为有更真切的体验，还是以挂职广州市公安局办公室副主任身份，进一步深入生活。在局领导的支持下，他与二处以及其他处的侦查员们一起办案，参与分析案情、跟踪、逮捕、审讯案犯等全过程，历时半年之久，从中体会到对敌斗争的复杂性和艰苦性，还学到一些对敌斗争的本领，对侦查员们更为敬仰和热爱，决心将看不见战线上的无名英雄们忠诚、干练、勇敢、机智，吃大苦耐大劳，不计报酬的无私奉献精神表现出来，同时将敌特分子不甘心失败的凶狠毒辣也暴露出来。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之上，陈残云开始进行构思和创作。他曾问过广州市公安局领导：“在公安工作上有哪些东西不能写？”局长薛焰回答：“你大胆地想吧，你想得出来的东西，我们公安工作都有；我们有的东西，你是想不出来的。”这让他解除了对公安工作的神秘感，扬起想象的翅膀，加以必要的集中与虚构，以“纠合性反革命集团案”为原型写成《羊城暗哨》。原案中的那些人妄图劫持轮船偷渡出海搞所谓“控诉”，尚未搭上台湾或海外敌特的关系，电影剧本中则将此案与潜伏在香港的台湾特务组织挂钩，通过派遣特务潜入大陆联络活动，形成一个完整故事：一名代号209的偷越国境特务被边防军捕获，仅供出与广州特务头目“梅姨”联络暗号及地点即死去。我公安机关侦查员王练受命冒名顶替，先后与特务“小神仙”和自称“八姑”的女人接头，打入敌人内部。王练发现八姑与原国民党军医陈柏之的妻子李秀英关系可疑，查悉敌特图谋挟制陈参加所谓“中国人民代表控诉团”，到海外诋毁新中国声誉。陈惧怕而自尽，幸被公安机关及时抢救，经说服后解除疑虑，在劫持前往香港的轮船上协助，将马老板及同伙一网打尽。
陈残云富有电影创作经验，擅于通过强化情节以深化人物。剧中精心采取曲折迂回的复线叙述方式，将侦查员王练以卧底“暗哨”监视敌情，与“梅姨”为首拼凑“控诉团”阴谋活动，作为并行推进的两条线索，在私营医生陈柏之被敌胁迫的矛盾冲突中复合交叉，环绕对其利诱与反利诱、拉拢与反拉拢、胁迫与反胁迫，双方步步为营、针锋相对，形成错综曲折的情节结构，正反面人物的性格特征由此得以凸显，从而表达对我公安战士的热爱和敌特分子的憎恶，使观众在获得审美愉悦的同时，提高了革命警惕性。
在《羊城暗哨》的创作过程中，陈残云始终秉承虚心学习的诚恳态度。剧本提纲酝酿出来后，他首先送至广州市公安局二处听取办案人员意见。侦查员们给予热情回应，纷纷说出自己的看法提供参考。经过几次反复确定下来，并经公安部和有关方面审定，他写出初稿，又拿到二处再征求意见，几位局长也给予很多指导。后来提及该片由来，陈残云深有感触地表示：“有人曾经写信问我，像梅姨、八姑、马老板这一批狂妄透顶的家伙，是真的还是虚构的？我的回答是：一个厨师没有原料就做不成菜，一个作家没有现实生活和现实人物作根据，也不能塑造出艺术形象。”直到几十年后回顾该片，他还念念不忘：“当年的公安局长薛焰、副局长陈恭，还有一些侦查员都帮了很大的忙。”
别具匠心演绎
剧本完成之际，正值上海电影制片厂改制为联合企业性质的公司，由分设的三个故事片厂之一的海燕厂拍摄，指派卢珏担任导演。因该剧所写的事发生在广州，卢珏就是广东顺德人，对广州风土人情熟悉，而且又与陈残云相识，曾一起在香港南国影业公司共事，故作此安排。卢珏进入上影后曾任场记、副导演，参拍过《南岛风云》《李时珍》等片，《羊城暗哨》成为其独立导演的首部影片。
卢珏怀着从头学习的热诚，找来中外反特影片、小说，强化补课、悉心钻研，从中汲取大量营养，体味出惊险电影必须抓住三大元素：“悬念、意外、满足”。对比《羊城暗哨》剧本，卢珏感到存在两大不足，即悬念性仍然不是很强，作为主角的侦查员王练的形象不够突出，需予加工以臻完善。广东方面完全支持，让卢珏放心按照电影艺术要求大胆修改。广州市公安局副局长陈恭明确表态：“一个案子，可能没什么好看，它没那么多精彩细节。放手搞好了，有问题，我来解决。”老相识的陈残云更是坦言：“你尽管改，一切就托付你了。”
在卢珏对剧本所作的精心修改中，最重要之处，就是特务头子“梅姨”的设置。原先剧本中的“梅姨”，就是常与八姑接头的马老板，卢珏认为其过多地露出“马脚”，不时还有劣迹，而且有些张牙舞爪，与涉及国际重大阴谋活动策划指挥身份不相称，在艺术表现上则显直露、肤浅，乃重新增设一个隐藏极深的“梅姨”，而且“千呼万唤始出来”。让侦查员王练探险般先后与深巷老妪、小神仙、八姑、马老板等接触交手，以为她们就是“梅姨”，但很快又逐一否定，就连八姑、马老板都不知是谁。直至影片将要结束，才让其露出真面目，原来是那个早已在八姑家进进出出、低眉顺眼的 “女佣”刘妈，此前则一直轻描淡写，并不显山露水。这就让到底谁是“梅姨”，成为自始至终贯串全片的一大悬念，剧中人找、观众也找，剧情则随之迭宕起伏，大大增添了惊险影片所需要的神秘感和意外性，令人莫测、引人入胜。
“牵一发动全身”，随着“梅姨”被埋藏得很深的设置，王练的戏份相应改动并增添，经过精心巧妙艺术处理，使原有较好基础的人物形象得以升华。卢珏将原先剧本中王练一直住于外面酒店，改为小神仙引见与八姑接头，即按指令以“夫妻关系”名义入住八姑家，实际置于以保姆身份为掩护的“梅姨”暗中监视之下，让其“逐步深入”侦察敌特行踪之举，经受更为严峻考验，在险境迭出与沉着应付中，更为充分地显示机敏灵活、胆识过人的性格魅力和沉着冷静、勇于担当的斗争艺术。诸如，王练在八姑家借机查寻阴谋活动证据，原先分别以买电影票和晚餐支走八姑、女佣，改为利用八姑和刘妈出门下手，就在设法打开八姑抽屉之际，半途中的刘妈突然以要取忘了的东西杀“回马枪”，当她急速推开八姑房门，王练却镇定自如地倚床看报，并在貌似闲聊实为盘问中顺手打开烟盒，让刘妈自咎“忘了给先生买烟”离去，从而顺利达到目的；到了最后骑劫出海紧急关头，“梅姨”凶相毕露，指挥匪徒绑架加害王练，并安放定时炸弹垂死挣扎，王练则借助陈柏之巧妙脱身，冒险找出炸弹扔入大海，随着海中爆发的惊天动地巨响，将其形象推向奋不顾身、出死入生的高度。
对于演员阵容，卢珏精心配置。由冯喆、梁明、狄梵、夏天、韩涛，分别饰演俊逸精干的王练、深藏不露的梅姨、妖冶狡黠的八姑、阴鸷狂妄的马老板、软弱消沉的陈柏之，不仅形象、气质贴切，而且表演处理精致细腻，特征鲜明、栩栩如生。
◆《羊城暗哨》罗马尼亚版电影海报。
值得提及的是，卢珏所推崇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创作原则及方法，在《羊城暗哨》的拍摄中也得到运用。如借鉴这一流派注重场景逼真感，把摄影机搬到实地、雇用非职演员扮演角色做法，外景戏均在广州实地拍摄。在摄影师朱静等密切配合下，王练与八姑第一次见面地点，特意选择了当时还显阴森的黄花岗烈士陵园附近，以墓茔林立、荒草萋萋的特定环境，渲染剧中人物活动所需要的神秘而恐怖的气氛。王练与配合侦查的梁英秘密交接情报，八姑、小神仙为挑拨陈医生夫妻关系偷拍假合照，选在百年老字号惠如茶楼实拍，邀请茶客充当临时演员，辅以隐约可闻的方言叫卖、红线女粤剧演唱等声响，营造浓郁的广州市井特色。还有随着剧情进展和人物活动，穿插出现其间的街市、深巷、骑楼、海珠桥、越秀山、芭蕉林、荔枝树等，代表和体现典型羊城风物特征，使所再现的这场隐藏于表面平静下尖锐激烈的敌我斗争，更为真实而可信。
由于《羊城暗哨》艺术个性独到、表现手法精湛，较此前同类作品有长足进步，上映后很快风靡全国颇获好评，还被译成5种语言在国外许多城市放映，直至今日仍为人们念念不忘，誉为反特惊险片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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